《饮食男女》

        ——“龙凤呈祥”终不能混充“翠盖排翅”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想也难。”

伦理剧《饮食男女》，蕴藏着李安的大野心，要把日常生活的一切都含进去似的。想想古往今来，这世俗的世界，谁不是或痛苦或快乐地饮着、或平静或激情地食着、混迹于周遭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间。

食色，性也。古有孔子的教诲。今天仍被现代的人们活灵知现地演绎着。所谓饮食，所谓男女，搭建着万变人生不变的基调，阐释着各式生活共同的真谛。

虽然不断有中华传统美食贯穿影片，但那只是李安观人生、评人生的介质或角度，就像张艺谋的《红高梁》，就像陈凯歌的《黄土地》，是种符号，是种依托。《饮食男女》虽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美食电影，却在那一道道别致的菜品中透露出微言大义。

影片一开始，就是大厨朱老爷子长达四分半钟的大显身手，从刀功的切、劈、斩、削、刻、转、片，到烹调的煎，炒，蒸，煮，炸，炖，焖……，麻溜干脆，引人入胜。整个过程伴以欢快的中国传统民乐，更添一股娴熟流畅的魅力。中国式烹调以协调为度，讲究色、香、味、形、触五位融合的美好，可以像曼妙的音乐般，充满有韵味的节奏感。

朱老（郎雄饰演）是大饭店里数一数二的大厨，虽然退休赋闲在家，可是在饭店遇到紧急情况时还是需要他出马坐阵。他急中生智用“龙凤呈祥”混充了“翠盖排翅”，挽救了一次重要的筵席。

“翠盖排翅”是选用上品小排翅，发好，用鸡汤文火清炖，到了火候，然后用大个紫鲍、真正云腿，连同膛好的油鸡（仅要撂下的鸡皮），用新鲜荷叶一块包起来，放好作料来烧。大约要烧两小时，再换新荷叶盖在上面，上笼屉蒸二十分钟起锅，再把荷叶扔掉，另用绿荷叶盖在菜上上桌，所以叫翠盖排翅。鱼翅本身不鲜，原来就是一道借味菜，火功到家，火腿鲍鱼的香味全让鱼翅吸收，鸡油又比脂油滑细，这个菜自然清醇细润，荷香四溢而不腻人。

“龙凤呈祥”的做法很多，其一是满汉全席之蒙古亲藩宴前菜五品中的首品，用红曲鸭子、盐水虾、叉烧肉、酱口条、胡萝卜、红菜头、黄蛋糕等菜品雕刻成龙和凤的切片以展现“龙凤呈祥”形态的宫廷名菜。其二是演变为川菜的龙凤呈祥砂锅，使用的是乌骨鸡和大王蛇，以及花菜和黄芽菜等。

朱老爷子年过半百，深谙人事，当饭店经理力邀他坐阵后厨时，他说：“人心粗了，吃得再精又有什么用，连‘龙凤呈祥’都能混充‘翠盖排翅’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什么叫可惜啊，要心中有个‘惜’字儿，才知道可惜。”

从做法上来看，用“龙凤呈祥”混充“翠盖排翅”确实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也正寓示了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人心浮躁，吃吃喝喝只是过场而已，有谁还会去用心体会美食背后那一道道费尽心血的功夫。

每周末，朱老爷子都会认真准备一桌佳肴，三个女儿家珍、家倩和家宁只像赶赴一个约定俗成的仪式，履行一个长久的习惯一样，面对那一桌满含爱意的星期天晚餐，面对那饱满而丰盛的情谊，面对那无言无声却有色有味的亲情，已经变得麻木变得无知觉。吃饭不止是吃，大家聚在一起就会有戏。圆圆的一张大桌子，摆满了丰盛佳肴，她们则各怀心思，缺乏深入内心的沟通和没有障碍的交流，什么事都是到饭桌上“宣布”一下而已。面对镜头前令观众垂涎欲滴的美食，三个女儿却吃的索然无味，反观她们的黯然表现，朱老爷子为离婚妇人锦荣（张艾嘉饰演）的小女儿珊珊做的午餐便当，却让小朋友们吃得争先恐后，津津有味。

影片展现了四次聚餐，但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从家倩最早宣布买房要搬出去，再到家珍、家宁分别宣布结婚，最后全家聚会时朱老挑明和比自己小几轮的邻居锦荣结婚，以致梁伯母（归亚蕾饰演）气得晕倒时达到高潮。四次聚餐的过程，也是这个家庭不断走向分离破碎的过程。

大女儿家珍（杨贵媚饰演）固执地守着幻想了九年的爱情，信仰基督教，却不知道怎么救赎自己，她是中学化学教师，性格严肃拘谨，不苟言笑，活在自己构筑的密不透气的气氛里，长期得不到释放，压抑辛苦。直到遇到一个开朗阳光、单纯憨厚的体育教员明道，她才慢慢解开了心结，而且解得比谁都要快，就是那种情欲压抑了许久最终又打破一切彻底融入情欲的角色。虽然她曾经穿衣风格保守，曾说她只嫁基督徒，曾说会照顾父亲一辈子。可当她迫不及待地夺门而出后，一个女人才真正实现了对自己的救赎。教堂内，当接受洗礼的明道偷偷地傻笑时，脸上有了生气的家珍终于开心地笑了。

正在读书的小女儿家宁（王渝文饰演）是情窦初开，纯真无邪的年纪，她的性格没有两个姐姐那般鲜明和倔强，影片对她的施墨不多。她是一朵静寂的雏菊，虽然不是那么显著地耀眼，却人小鬼大，有着丰富敏感的内心体验，一样做着不容别人质疑和反悔的决定，甚至是抢了女朋友的男友，并且怀孕后才通知家人要结婚了。

二女儿家倩与父亲朱老的矛盾在影片中的呈现是最明显的。从墙上的画像可以看到，家倩的相貌最像逝去的母亲，从朱老爷子的挚友温叔叔的口中可以听到，家倩继承了父母二人各半的性格。家倩不喜欢自己的父亲，甚至有抵触情绪，因为他制止了她想进厨房作大厨的梦想，虽然她已经是一个成功的白领丽人，但她并不愿意领父亲的这份情。她进不了自己家的厨房，那是父亲的领地，“好像怕我抢了他饭碗似的”，所以她只有在外面做，给情人做，做谭厨名菜“祖传豆腐”，做“豆瓣鱼”，做“鸭油素炒豌豆苗”。

祖传豆腐，“豆腐和鸡茸打在一块儿，上蒸笼蒸，蒸到穿了孔，成蜂巢，然后再切成块，最后再用火腿和老母鸡汤来炖。……”家倩兴高采烈地做着饭，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菜的做法。虽然深谙美食之道,却无以施展,这是她一直难以排解的心结。

家倩事业有成，是精明强干的成功职业女性，有地位，懂礼节，见得场面。比起大姐的孤僻和小妹的稚嫩，家倩是影片里颇得人缘的一个角色。而且她的身上最恰到好处地传承了“饮食”与“男女”的属性，她爱做菜爱厨房，她奉行独身却有自己的情人，他们之间没有承诺，只有不妨碍双方各自生活的没有责任的享受。

这个被父亲剥夺了厨房梦想的女儿，在心里埋下了怨恨的种子。在影片开始，她就挑父亲做菜的毛病：“鱼翅里的火腿‘耗’了”，而在影片结局，父亲喝她做的汤说，“汤里面的姜太多了，把药膳作用改了。”这似乎是一个有始有终的对照式的完满结局。因为失去味觉的父亲大厨突然尝到味儿了……

朋友之间温暖而坚定的友情，所谓莫逆之交也是本片的一个看点。朱老和温老是厨房内的一对黄金搭档，一个炒菜，一个品菜，谁离了谁都不成。在生活上，他们彼此相知相识，相扶相携。温老有句美食名言：“你想要的要不来，你想赶得赶不走，正好是干烧甲鱼。”

甲鱼营养丰富，含有蛋白质、脂肪、钙、铁、动物胶、角蛋白及多种维生素，是不可多得的滋补品，还可入药，民间还流传着甲鱼能医治癌症之说。甲鱼的做法可以干烧，也可以红烧、清炖。干烧的真谛在于先把鱼煎成金黄色，再用小火焖，最后用大火收汁。但是在做这道菜的过程中,很难达到干度与汁感统一协调的程度。所以，“你想要的要不来，你想赶的赶不走”的感觉就像是“干烧甲鱼”这道菜，总是不能遂人愿，欲走还留，平衡失调，阴阳难致。所以既便有如甲鱼般良好的素质，这个世界也到处充斥着不完美的生活境遇。

朱老那忽然恢复的味觉，锦荣肚里那个马上要降生的宝宝，家珍看着丈夫的受洗，家倩远赴阿姆斯特丹就职，家宁与女儿畅快地酣睡，这一家人纷纷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沟通要从心开始。‘龙凤呈祥’终不能混充‘翠盖排翅’，即使这个世界颠七倒八，即使周遭物是人非，总有东西是我们应该坚守的，比如温暖的爱和无私的宽容。感动在影片最后的场景里，朱老爷子握住了家倩为他盛汤的手，两个人终于跨越了那道心墙。

这早一部朴实的家庭伦理影片，在淡如流水的叙事结构中娓娓道来，看罢却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李安的深厚功力，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