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荒诞浪漫的中国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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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评让子弹飞 |
【提醒:有剧透】
看过姜文的《让子弹飞》,第一反应是这家伙真是在“玩”电影,似乎正是为了掩饰自己“诗言志”的政治梦想,所以用了极其复杂的电影结构和语汇来迷惑观众和审查者,玩耍之余则不断四面出击嬉笑怒骂、恣意幻想,让有心人从中读出辛辣的讽刺,而无心者则尽情享受动作的快感和视觉的跳跃。
这样做,其实正是中国气候环境下一种另类的奇葩。以姜文文革出生的背景和红色教育的前半生,带有个人英雄色彩的社会正义其实是他一直渴求的电影理想。这种正义,与劫富济贫、称兄道弟的民粹主义草莽江湖有着内在的传承关系。这种内在理想,如果放在美国电影创作的环境中,就很容易进入大片的流水生产线,变成个人英雄主义的高调歌颂,例如《罗宾汉》、《勇敢的心》之类,如果加上科幻的外衣,就是《超人》电影系列。然而在当代的中国,这样的价值观已经不符合社会主流阶层的期待,也不符合怀疑主义民众的智商,所以,姜文不能拍。如果这种电影理想来到香港,放在金庸留下来的武侠传统中,也很容易进入功夫片类型的大仓库,从中演绎出才子佳人、英雄隐士、阴险反派等生旦净末丑的行当。然而这个设定又太陈腐了,一旦进入就要受到功夫片套路摆布,所以,姜文也不能拍。
选择民国军阀混战为背景,是身在大陆的姜文可以选择的最优环境。但是,故事不能说得太细,说得太细就容易让人捉住把柄,在审查上也踏过了重大历史题材的界限。更何况,把故事说细,不是姜文的强项,也不符合他内在的宏大理想。所以,就把背景虚化吧。于是,就走上了荒诞浪漫派的道路。倒是在无人之处,开出了一条新路。就像姜文自己电影里说的:世界上本没有路,有了腿,就有了路。在这样一条道路上,没有人挑战姜文,因此他就是王者,可以将情节故事任意设置,可以将自己的理想装扮、抹上俗气的、死人般的大红大绿让人看不出来。这就是他在电影中所说的“死人比活人好用。”
姜文在此片中向往的,其实仍然是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热血沸腾、铁骨铮铮的,童话一般,但又和美国超人类似的境界,我相信他拍这个电影的过程本身就是莫大的享受。在这里,男主角是他自己,有着过人的、传奇般的胆识和力量,举手投足都是盖世英雄或者枭雄的气概,男人对他都是敬佩,女人对他都是臣服。而他的配角呢?因为电影本身有好的资金运营或人格魅力,所以来自大陆以饰演机灵油滑知识分子小市民见长的葛优“汤师爷”成了辅佐他的力量,而来自香港以饰演黑帮头目见长的周润发“黄四郎”则成了他的假想敌。与其说这是电影情节设置的必须,不如说是他自己个人英雄角色想象的实现,而且,有着审查方面的顾忌(谁来当反派,反派是不是影射谁?只有让润发大哥委屈了)。
和美国超人一样,姜文作为男主角单枪匹马、勇往直前、所向披靡、点石成金,身边有着源源不断的力量、武器、装备、人才,并有着贤惠漂亮的女性作为辅佐,永远不会失败,即使一度无法唤起民众,通过努力,也算激发了他们“心中的怒”让他们起来共同讨回社会公平。最后,姜文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最美的结局,由于对权力、金钱、美色都有着驾驭的能力却又无比超脱,同时对于民众的卑微和贪婪心知肚明,他在全片的结尾,选择了一无所有,特立独行骑马而行,不受俗世恩怨的羁绊。他所跟随的,只是幸福的化身,自己的替身弟兄和自己所爱的女子寻求新生活,或者看着别人“去留洋”并祝福他们。从这个意义上看,姜文的个人意识是强烈的,社会意识是清醒的,内心责任是强烈的,他所要说的东西,比单纯的类型英雄片,还要多那么一分浪漫,多那么一分超脱,由于在特定的中国环境多那么一分顾忌,也还多那么一分不易和真切。
姜文的电影,自《太阳照常升起》以来,似乎确实开启了自己的一套语汇。这套语汇和正统的电影语汇不同,人物行事做派都有夸张乃至荒诞之处(例如老六荒诞的自杀,如当年黄秋生荒诞的死亡一样简直是上帝之手所造,而打鼓队的涂脂抹粉也是夸张之至),情节编织之处又常有断层和率性之笔(例如对反派黄四郎的交代,基本是漫画式的,鹅城百姓所住之处,乃是废旧围城,绝无人气,他们日常生活如何,到底与权贵何种关系,用几辆马车竟然就说完了),视觉构造更是常常进入明显的隐喻(例如保镖站在长城之上、麻匪将大大的铁门用弹孔打出问号),对白和台词则更多地出现在导演和观众之间,而不是演员本身互相在对话。这就像一个实验派的话剧,兴之所至,舞台背景可以进入超现实,演员也可走下台来和观众交换意见,又依旧上台去接着演戏。这些,都有可以值得咀嚼之处。但是姜文也有偷懒的地方。反派替身的设置,本来是非常初级拙劣的电影创作手法,可是在姜文这里,丝毫不加设计和掩饰,甚至还在提醒观众,你们也要看清,到底电影中哪个是我,哪个是我故意表演给你们看的。另外,姜文也毫不掩饰自己的个人性格兴趣,哪怕以牺牲电影质量和跨文化沟通价值为代价。例如,在片中滥用的毫无必要的日常暴力和对小人物之死的离奇冷漠,安排过于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情节线索,过多单调的转圈镜头,与情节无关的耍聪明和嘴皮子的对话,以及表现实在平淡的女演员(显然导演并不打算给她们安排花瓶和性幻想对象以外的更多任务),当然,还有几乎是为了省钱而沿用的久石让的音乐。(也可以说是自己对自己致敬,但也来得太早了些吧)。
从严格意义上说,这些都应当算是电影本身的问题,几乎使之难以进入一个不了解中国背景的观众的视野。然而,在粗话暴力发泄的快感之后,当鲜艳夸张的视觉奇观之后,当目瞪口呆的观众,和他一起仰望天空自由自在的苍鹰飞过之时,人们也许会在这个的确充满社会不公的、权力金钱至上的当下,获得一份厮杀和咒骂的痛快,获得一种想象中的英雄主持正义的平衡和安慰,也获得心灵的一丝宁静。如此,或许就是姜文这个绝对本土的、荒诞、浪漫、内心仍不愿随俗的“中国超人”所能奉献的最好礼物。我们当不了摩尔去揭露财富分配的不公,也不想去做默默奉献的老百姓离开财富圈,那么,至少,在创作上,能表现出对财富和权力的某种气节,同时对外表油滑但是本质真诚的知识分子小市民表示和解乃至友谊,也算是一种态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