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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纤弱与高贵之间
王崴
人的生命无比纤弱!
你置身于微生物的海洋中,呼吸间的每一股气流都是一艘“五月花”号。你的皮肤柔软而脆弱,一根折断针尖的大头钉都可以将它穿透。皮肤下面是流淌的血,是脉动的心,是舒张的肺,禁区与外界之间的隔离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打破了。此时,任何异质的侵入都是一声警铃。于是免疫系统倾巢出动,让你的体温升高呼吸急促四肢酸痛……如果运气好的话,你打赢了这一仗(或许还要依靠各种各样人造或自然的药物),那么最好别急着庆祝胜利,因为下一次战争不会相隔太远……
而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危境下走过了几百万年。威胁生命的疾病萦绕在周围,而人性的光华,屡屡在其中绽现。
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夜,波兰的一个小镇。一个刚刚从柏林回来的犹太铁匠站在市场中心,向所有的犹太同胞呼号预警:一个蓄着小胡子的人就要在德国上台了,他将把我们的民族淹没在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灾难里……
“快来,快站到我身边来,”这个强壮的汉子说,“我来教你们怎样变得和我一样力大无穷!”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话――习惯于安逸的人永远在噩梦到来时才会惊醒。于是铁匠焦燥起来,想用一些技艺吸引他们的兴趣。他抓起一根铁钉,赤手空拳地把它揿到一块木板里去,直到铁钉的尖锋一直穿透了另一面,刺伤了他的肌肉――这个鲁莽的举动让他患上了破伤风。几天之后,医生动手术切除了他的伤腿;又过了几天,他快要死了。
这时候他正在做梦:在一个爬满了的螃蟹的小岛上,他把自己最爱的弟弟扔离了这些丑陋的甲壳动物,一直抛到阳光明媚的远方去。
看啊,他飞了。濒死的人在梦里喃喃地说。
有关这个梦想拯救自己同胞一直到死的男子,大约七十年后,我们终于可以在德国导演沃纳·赫尔佐格的《不可征服》中读到他的故事。他是在高热的折磨下,在幻景和睡梦中死去的,他的梦比许多人的真实生活要高贵得多。
现在我们看到另一个人。这个男人的年纪要大得多,身材也佝偻得厉害。此刻他正坐在医师面前倾听诊断,病历上写着“渡边堪治”,那便是他自己的姓名。
“只是胃溃疡而已,”医师沉吟着说,“不严重的,也不必动手术。饮食么,不要吃太刺激的食物就可以……”
然而这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击在心上。因为他早就从其它病人那里得到过警告: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说明你已经是胃癌晚期,医生只不过聊做宽慰而已……
一个最多剩下半年寿命的人能做些什么?有一段时间他沉浸在绝望和堕落里。然后,突然在一个早晨,这个老人奔回他在市政厅的办公室(他原来是那里的市民课长),从已经落上一层灰尘的抽屉里取出一份关于污水池整治的案卷。快,他对属下说:我们快到现场去视察一下!
那案卷已经拖了很久了,属下犹犹豫豫地说:怕不成吧……
只要去做就能成功!老人嚷着,第一个推开了门。
五个月后,填平的污水池上修起了小公园。那天夜里下着雪,老人独自坐在秋千架上,一边轻轻晃动,一边用近似疼爱的目光看着自己留给人世间的最后遗物。五个月来他吃了许多苦。修一座公园原来这么难,几乎所有的官僚部门都在为他设卡,他只好用单薄孱弱的身躯去推动这台庞大臃肿的机器,轮子转起来了,与此同时每一个支架和齿轮都吱吱嘎嘎地抱怨不停。在小公园的落成典礼上,副市长甚至故意把他冷落在一边……不过这些有什么关系呢?他反正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未来,当孩子们在这里玩耍的时候,他们也许会记起一个老人的苍苍白发……
他开始唱起歌来了,那是一首许多年前曾经流行过的歌曲,歌词很简短,总共只有这么几句:
“生命多短暂,
少女快谈恋爱吧。
趁着嘴唇上的红晕
还没消褪的时候……”
这部电影在香港的译名是《留芳颂》,在国内的译名是《活下去》。然而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黑泽明原来为它准备的那三个汉字:生之欲――每个人都有欲望要生存,每个人都有机会可选择,每个人都有时间去实现。
哪怕已经是死神正在叩门的时候。
也许宇宙间确实有些东西,是让尘世中的我们,情愿付出健康与生命去换取的吧。正如《一曲难忘》中的肖邦,当他正害着严重的肺结核的时候,传来了祖国波兰起义反抗俄国统治者的消息。于是他拖着虚弱的病体,在欧洲各个国家间举行了繁重的巡回演出,然后把所有的收入,都变成起义者手中的枪。当终于把最后一丝气力也燃尽了的时候,他抚摸着装有祖国泥土的银杯,平静地微笑着死去――其实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可以告诉你,在真实生活中,肖邦的最后几年一直在静养,电影里的大部分情节只是杜撰……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故事被编出来,它也许不代表史实,但未必不代表人性。在疾病面前:一已的生命与多数人的福祉,有些人就是这么选择的。只不过,被好莱坞刻意地戏剧化了一下而已……
有些故事真的让人感觉生命如戏台啊。在德国影片《春天的孩子》中。怀孕四个月的母亲患上了乳腺癌,医生告诉她:治病需要经过放疗,射线会造成发育中的胎儿畸形,因此必须先放弃掉他(她)!――这种选择也许不如前面的例子那样影响广泛,然而其痛苦却更锋利也更椎心。
母亲最后选择了一条危险得多的路:先采取保守疗法,直到孩子出生后,再切除乳腺,接受放射线治疗。于是整整三个月里,她的胎儿和她的肿瘤一起长大。怀胎七月,到了预定的剖腹产日期,她说:求你们,再让孩子多呆一个月吧……
当终于再也拖不下去了的时候,母亲被人推进了手术间。那场手术进行得无比奇异。医生们先是为她做剖腹产令胎儿降生;然后,换一副器械,又开始为她切除一侧的乳房……不过这些都不要紧,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小生命,已经离开这个被病魔占据了的身体了。缺少了一侧乳房的女人啊,代表母性的神像应该以你为蓝本。
太阳从地球的一边滑向另一边,凡是被疾病的黑色翅膀笼罩的地方,人性的光辉都会站起来与之相抗。
这是一对刚刚结婚的夫妻走在冰河上。他们爱得如此之深,几乎要让人嫉妒起来。但是有一个阴影始终横亘在这场婚姻中间:妻子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稍有刺激就会危及生命,包括正常的夫妻生活……
他们原以为一辈子就要这样过去了,做一对精神恋爱的情人。然而当一个朋友突然因车祸丧生的时候,两个人才终于意识到:生命太短暂,爱情太甜美,不值得用它来做柏拉图式的献祭!
那一夜他们的灵与肉合一了,《菊花茶》的剧情至此终止。银幕上打出两个字可以囊括一切时间的字“以后……”。这部电影在一些地方公映的时候,宣传者赫然打出了“中国第一部性电影”的广告――较之肉体上的疾患,这也许是一种更可怕的病入膏肓。
《夜幕降临前》的主角轻轻抚摸着身上的肉瘤,这是艾滋病的典型症状。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
“你答应我,”他对自己最亲密的朋友说,“如果我病得睡着了,我不希望自己会在医院里醒来。”
谁都知道这样的承诺意味着什么。朋友答应了他,然后就在他熟睡的时候,用病人自己的诗集覆在他的口鼻上,让他窒息。让诗集上写着作者的名字:雷纳尔多·阿里纳斯。他的一生经历了狂热、爱情,以及无休止的迫害和流离。他的作品曾经感动了整整一个时代。任何人都会承认他的死是一种尊严的告别。
如果疾病一定要夺去我们的生命,就请让我们死得尊严。至少让我们可以知道,当死神到来的时候,有一件东西会让它无能为力。
所以HBO制作的影片《智慧》中,爱玛·汤普森扮演的身患癌症的女教授自愿放弃了临终抢救。她拒绝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又被药物和高压电强拉回这人世间。生命如水流动,每一段河床都有自己的涛声浪影。当最后时刻来临的时候,她是吟诵着与自己相伴一生的约翰·邓恩的诗句长眠的:
“死神啊,你不要骄傲。杰出的人随你而去越快,就越能早日让灵魂获救,肉体安息……”
当《永别了,武器》中的凯瑟琳·巴克利死于难产的时候,她对自己的丈夫说:“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又可以团聚了。别让我死啊,因为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太久。”
当《爱情的故事》中的詹妮死于血液病的时候,她对自己的爱人说:“别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抱紧我,好吗?”
当《阿甘正传》中萨莉·菲尔德扮演的母亲身患绝症的时候,她告诉佛瑞斯特·甘普:“这不过是我的时间到了而已。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它如同一盒巧克力……”
当佛瑞斯特·甘普的妻子因患艾滋病而去世的时候,她说:“我爱你。”
她们是母亲、妻子、爱人,她们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这样的倾吐,归根到底,只是为了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深爱着的人:我要走了,别忘记我。
人的生命无比纤弱!
“人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300多年前,布莱斯·帕斯卡这样写道,“但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是的,我们的脆弱同时也就是我们的强大,因为我们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清楚自己的脆弱。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毒素可以猖獗一时,疾病可以蔓延千里,恐惧可以攫取心灵,死亡可以凌驾生命,但人性的高贵却永远无法征服。它的光芒如晨星划破夜空,驱走黑暗,而光明随之来临。
永永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