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9日周一

80年代中期，我还是一个初中生，一次偶然机会在读一本关于近代中国文学作品介绍的书籍。按照当时文学理论，自然是左翼最高，其次新月，鸳鸯蝴蝶算是小资产阶级缺乏斗志的体现，对某些作家稍微有几句好话，到了武侠小说，更是贬得毫无地位。

李寿民这个名字，基本在解放后知道的人极少，他的笔名还珠楼主和作品在解放后也被作为封建迷信而当成了垃圾。到了80年代虽然文学政治环境松动了，但对于这样的作家和作品，还是被左翼纯文学人士嗤之以鼻。在那本文学评论的书里，对他的小说评论就是简单几句，无非是脱离现实、虚无缥缈的剑仙神魔，情节都是斗法，没有什么意义，不过他算是这类小说的代表人物，该书作者还是登了一段李寿民的小说片段，摘自李寿民的代表作《蜀山剑侠传》。

小说片段讲述了出家后的老侠客李宁，和他的女儿李英琼以及几个峨眉派的剑仙弟子易静和周轻云首次入探幻波池，先后遇到被幻波池主人圣姑伽因镇压并开始复活的艳尸、以及陷入圣姑五行阵的昆仑剑仙夫妻，兼有神雕褪羽成道、李英琼取宝、易静与圣姑一段前世因果，然后三位女剑仙如何运用法宝突破五行阵的陷阱而出逃等情节。

读这段“幻波池之行”前，我对还珠楼主李寿民或多或少有些先入为主的轻视，因为自己一直也是标榜喜欢纯古典文学的，那个时候已经把古典四大名著看了多年，兼有读了《封神》、《七侠五义》等传统武侠和神魔小说，自问这位还珠楼主还能超过这些代表作去？

谁知一边读，一边自己一开始那些轻视态度逐步转变，尤其是作者对幻波池进入前的一段景物描绘，其笔法和想象能力，令人咋舌。到后来讲到惊动艳尸、昆仑剑仙陷入水阵，情节越发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作者层层不断、幻妙无比、似真似幻的描述，彻底把我征服。读完之后，当时我逢人便问有没有这本书。谁知，还珠楼主也罢，李寿民也罢，周围人都茫然不知。当时自叹，如此一本奇书，可惜无缘目睹，实在太遗憾了。

度过了初中、高中、高考、大学、出国等等人生几个大坎儿之后，终于自己在异国自立，有了一定经济基础，一次偶然在一家中文书店，突然多年前对还珠楼主和蜀山的思念冒出来，便问店家有没有蜀山剑侠这套书。

店主人一笑，问：“你真想买？”。

我点点头说：“真想买”。

店主人大笑：“我要提醒你，这套书买来了你可不能退，因为你退给我，我可是没地方去出售了”。

我再次保证，只要他有办法弄到这套书，我一定买。

过了两天，店主人给我来电话说：“在台湾弄到了一套《蜀山剑侠传》以及《蜀山后传》，你要不要。”我很习惯地问他多少钱，店主人说：“240美元，共24本”。我大吃一惊，但一想幼年的梦想就在眼前，于是一咬牙买下了。等到书寄到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开着车去，把那24本书籍全部搬回。

非常可惜的是《蜀山系列》没有写完，随着1949年天翻地覆的社会改变，蜀山系列嘎然而止，成为了一个巨大遗憾。蜀山最大的伏笔峨眉三次斗剑，成为云山雾海一段读者梦了。

还珠楼主之前中国有武侠、神魔小说。武侠之入《七侠五义》、《小五义》系列，曾经我看得津津有味。神魔小说中《西游记》、《封神演义》是经典高峰，此外还有《唐传奇》、《聊斋》中，偶然有剑仙、海外奇国的传说或类似情节。修行仙佛传奇的故事那就更多了，散布于很多典籍中，《神仙传》、《四游记》、《山海经》、《三言》以及很多上古传说、神话、佛经、道藏以及文学经典之中。幼年处于对这类神魔传奇武侠小说的喜爱，我总是尽可能搜刮这类书看。以至于后来一直很喜欢看这方面的戏曲、话剧、影视剧。

新派武侠小说在80年代后期开始非正式地进入大陆。尤其是“三大家”梁羽生、金庸、古龙的小说，风行一时。这几位用极为丰富的想象力、奇诡漫长曲折的情节、加上神秘武功的描述，风魔了大陆读者。纯文学一派人虽然竭尽全力，也无法扑灭这股武侠热的大火。新派武侠小说瑰丽的想象力，虽不及神魔小说那么上天入地，但悲欢离合的人情世故，加上对人性多面性的描述和扑朔迷离曲折情节和善恶之争，多少弥补了我对还珠楼主和“蜀山”的向往。

读完了蜀山剑侠之后，之前金庸的磅礴大气、梁羽生的古典委婉、古龙的凄情诡异，都无法与蜀山系列万象迷离、层出不穷的想象力和笔力相比。相反，从蜀山中，反而看到了很多“三大家”的一些灵感来源。

读到蜀山中黑白神雕与李英琼的情节，令人莞尔。一些武侠招式如“降龙八掌”、人名如白发龙女等等，令人不仅浮想联翩到蜀山与新派武侠的渊源。虽然蜀山以剑仙为主，但小说前几十回，带有很多人间武侠色彩的故事。赵心源勇斗众武师，其笔法、用词、气氛渲染、比武招式穿插人物个性和心理的描写，与三大家如出一辙。蔡家情仇，故事涉及两代人的感情纠葛、门第观念、以及相互的陷害、污蔑、谋杀、忏悔、背叛、、谜案、破案，其中情节曲折，特别是对人性中嫉妒刻毒、复仇心态以及错综复杂的人情冷暖、奇诡耸人的行为言语的描写，绝对不亚于在这描绘人性黑暗面具有独到之处的古龙。戴家场比武一段情节的几位少男少女的情仇矛盾，着墨不多，却能几笔把数个痴情儿女相互间的恩爱、误解、哀怨，写情之浓、之深、之痴、之缠绵悱恻，鲜灵活现，呼之欲出，琼瑶女士，也要退让三分。不知琼瑶构思“还珠格格”前，是否不经意间也想到了还珠楼主李寿民？

当然，蜀山文体很多也得益于前人。蜀山的结构。明显有《封神》的影子。万妙仙姑许飞娘，她的作用等同于《封神演义》中处处与姜尚过不去的师弟申公豹，总是请人帮忙来对抗以峨眉为首的正派剑仙。小说大结构，特别到了后来，犹如《封神》中姜子牙率兵攻打关隘、《西游》九九八十一难一般。其中参杂了人性贪婪、复仇、情缘、轻慢、修行等把人间恩怨最后拖入剑仙世界。每次故事与上一次都不同，可是前后情节即独立又前后连贯，犹如一个玩不完的夺宝征服游戏。

从小说写作结构来说，《蜀山》的结构虽然类似《封神》《西游》，由于情节复杂、人物众多，前后人物之间的渊源层出不穷，前后左右的缘起错综不断。很多时候，还珠楼主不得不分段描述，但最后总能将多条线索，如川流不息的山泉与大河归入大海。然后再重启一段，前浪后浪，忽而雷鸣电闪、忽而风和日丽、忽而急转而下，忽而海风逼人。虽然读者都知道正派会赢，也被作者一支笔逗得欲罢不能。

生于清末的还珠楼主，对于传统中国的生活和观念的描述，读来令人很是情切。剑仙不是大罗天仙，也不是妖魔鬼怪，更不是凡人侠客。他们有着人类的情愫，也讲究修行的抛离尘世。虽然说抛离尘世的故事居多，但作者绝对不偏离儒释道三家合一的情节。修行的孩子如果家中有老人，必然要尽孝道之后，方才能修到。峨眉掌门人妙一真人因为要带夫人幼子修行，长子为了顶家门，不得不留下成家立业，直到死后转劫投胎，二次被父母度上深山修行。李宁和李英琼父女两个，虽然后来李宁在凝碧崖出家、李英琼投入峨眉玄门，两人都成为佛门和玄门剑仙后，还珠依然不惜笔墨描绘两人的父女情深。

然而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不得不说，是还珠楼主心游八级、笔走游龙、墨浪冲天的无穷想象力。如纯粹从想象力来说，蜀山已经超越前贤，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富有想象力的一本神魔小说。

不管是人间各地实际的风土人情，还是一些山海经般的各种各样怪物怪人，写起来有如神助，什么东方大荒，北极陷空、南极光明岛、海底神宫、包括峨眉山、云南、黄山、华山等等各地的奇山异洞，包括小人国来历、兽鸟海怪与人类杂交后代、以及各类动物修行故事等等。可以说如果还珠楼主今日还在，他还可以继续把蜀山几十年写下去。

第一遍读蜀山，读者很容易被还珠楼主的磅礴无边的想象世界所征服。其实，蜀山内在的意义，不仅仅是一部融汇了剑仙、侠客、神魔的小说。

蜀山剑侠是一部继往开来的小说，在继承并综合前人之玑珠，开拓了新派武侠神魔世界，深深影响了他身后几代人，直到今日。其连绵不断的想象力和情节，直让现在的盗墓、新派鬼怪小说、以及网络游戏，都要甘拜下风。

还珠与蜀山剑侠的成就，毫不夸张地说压倒古人，迄今别无来者。这部小说和作者，是最被大陆国人低估的一位文学奇才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