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到上海,一个人没有事情的时候,便孤身在陕西北路、静安寺、南京西路的这个地段慢慢游荡。这里留给我的回忆太多。虽然很多建筑已经让位于办公楼和大商厦,不过还有不少的老建筑保留了下来。
小时后每次去姑妈家中玩,都会经过南京西路边、连接愚园路的一段小马路,小马路的对面就是一栋陈旧的公寓楼。和众多上海华丽的建筑相比,这座楼算不上起眼,唯一比较特别的是公寓楼的前面马路中间,有一块不小的长方形的绿地,一直以来也没有受到破坏,常年葱翠茂盛。这堵绿色篱笆,把这栋公寓楼和热闹的南京西路和静安寺相隔,平添了一丝安宁。中国大陆开放后,不少香港台湾游人会特地来看看这栋楼。后来才得知,原来张爱玲曾经在这里居住过。
在80年代中国大陆,张爱玲的小说是不能公开看的,不仅仅因为她是被批判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家之一,而且据传闻她有汉奸的嫌疑。看到张爱玲的小说还是因为香港亲戚们偷偷推荐,当时自己刚看过两部还没有在大陆风行的琼瑶小说,觉得再看类似的情爱小说没有兴趣,便放在了一边。一次暑假百般无聊之际,随手拿起一本《倾城之恋》看了起来。开始看的时候都不知道是谁写的,只觉得女主人公白流苏的名字起得有韵味,字里行间,觉得这位作家的文字功底非凡。一看,原来是被自己冷落了多时的张爱玲。看了没不多久我便被女主人白流苏的故事所吸引。
一次社交场合,白流苏的命运出现了转变。男主人公范柳原出场的描写,虽然寥寥几笔,却让读者感到这个人物从文字中活生生地跳了出来,大有红楼梦的特色,至今印象极深。至此我才感到,琼瑶的文笔,尚无法和这位才女相提并论,而国内解放后任何作家的文字功底,与张爱玲相比更是望尘莫及。随着故事的发展,战乱的开始,男女主人公的命运被传奇般地绑在了一起。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中,范柳原对白流苏一次深深的拥抱,两人情定终身。就这么简单的文字,没有浪漫的场景,没有火热的描述,看后令人回味无穷。从此我再也不相信国内文学权威和语文老师们对张爱玲以及鸳鸯蝴蝶派的无端批判。
张爱玲的小说我只看过《倾城之恋》,而且也只读了一遍,但难以忘怀。如今回想这部小说,有情爱、有时代战乱的大背景、有家庭冲突、有人性描写,结尾隐隐显露出极强的女性解放主题。放到今天,这部小说,无论文笔还是主题厚度和广度,远远超过当今所谓的纯文学小说。
我姑妈在80年代当年已经对张爱玲的小说钦佩不已,也知道她在台湾香港及海外华人界拥有无比崇高的文学地位和深远的影响力。一次她来看我祖母,便激动地和祖母地提起了张爱玲如何如何。祖母冷冷咳嗽了一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张爱玲啊,和我在圣约翰一起读过书,当时在圣约翰大学考英语,创纪录考了满分,不过她人老特别的,穿着那种满清的老服装,为人孤僻,怪里怪气,人长得蛮难看的,学校里没人睬她,后来她也呆不下去,就离开了约大。祖母这段对张爱玲的描写,听得姑妈和我当时绝倒。
被众人称为文化沙漠的香港,虽然上世纪70年代后彭勃发展,香港人财大气粗了,但对自己的城市老被叫作文化沙漠,总是个不大不小的尴尬,心里面有点“悻悻然”(鲁迅先生语)。不过香港文学界也有一件令他们很引以自豪的美事,那就是传奇才女张爱玲离开上海圣约翰大学后,便来到香港大学继续自己的学业。
几年前我刚到香港工作,一位香港出版界的女士请我到她的母校香港大学游玩。她特地把我带到了港大的文学院,因为那里的建筑是港大最为古老的。文学院面积虽然不大,但建筑设计和风格,和我在欧洲大陆看到的那些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大学非常相似。楼层不高的教室和教师办公楼以及长廊,围成一个长方形的、类似天井般的空间,中间一片幽幽的绿地,耸立着些古老的树木,简洁而很有韵味。这位女士面带微笑和自豪之色地对我说,张爱玲当年就在这里念书。
站在文学院的回廊边,看着一方世外桃源般的小世界,让我想起了张爱玲在上海曾经居住过的常德公寓,朴素的公寓楼,和闹市间隔着一方绿色的净土。张爱玲从来都不是很入世,不参与文学界的争论,一直和这个世界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可令人不可思议和不得不佩服的是,张爱玲对这个红尘世界和复杂人性,居然还能够进行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入木三分的描述。
尘世的喧闹,起伏的名利场,人们对她心血文字的毁誉,都从她眼底飘过,成为时间通道中的空谷回音。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知晓张爱玲当年在上海常德公寓中住得到底是哪一个单元。斯人去矣,如今只有常德公寓和楼前那片郁郁葱葱的绿地依然完好,为楼中的人们继续留出一分闹市中的静谧。
后来当别人告诉我张爱玲对红楼梦有着极深研究时,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在我第一次看完《倾城之恋》后,张爱玲就让我想到了一个当代版本、并不漂亮的林黛玉形象。或许张爱玲生活中曾有过火热的爱情或生活的漩涡,但作为这个世界一位冷眼的观望者,张爱玲一生注定是“孤标傲世皆谁隐”的飘零人,在“片言谁能诉秋心”的感叹中,结束自己的人生旅程。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