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前评估-----
高中文凭拿到了,志愿也填好了,人松了口气。看着自己做的犹如清明上河图版长的复习提纲,不敢想象,自己已经到了不看书,就能把它画个八九不离十。史政地每一章的内容像录像一样可以在脑子里放出。现在寄希望到时候不要有太多的填空等背诵的题目。这三门,除了地理有望拿到80分,其他两门拿到70分就是胜利。听说今年将增加论述题,如果是真,对我是好消息。高考前,这些小道消息会突然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不知道是真是假。
由于上海文理不分科因此数学自己有点优势,几次模拟考,我的数学都达到110以上,但谣言听说今年的数学不会非常难,自己一直害怕的数学,没有想到自己如今反而希望它难些。语文最怕分析文章,从小我就对段落分析非常讨厌,天下那会只有一种分析的道理。没办法,谁叫人家出题目。这里的分数高不了。就指望作文。可作文我的分数常常两头甩,作文课不是60分就是90分。遇到论述文、歌功颂德(如好人好事)我肯定完蛋,写散文、回忆性文章我就拿高分。语文数学,听天由命吧。
杀手锏英语是花功夫最少的,除了上课和做题目,没有怎么看书。甚至上英语课我还老偷看史地政。模拟考分数一直在90分以上。功劳是自己的祖母,从我六岁开始她半句中文半句英文训练我英语词汇语感。小学上海开始上英语课,每次祖母只用了两个礼拜就把学校英语课本给我“灌输”下去,然后开始用香港亲戚提供的香港小学英语课本在家中另外上课。祖母的影响加上自己的兴趣,从小我的英语歌曲就唱得别人根本听不出是中国人唱的,对欧美历史和文学艺术非常熟悉,总算这点帮了我复习世界史。
但英语我也不是没有弱点,最怕语法。到现在我都搞不清那些莫名其妙的语法术语,做语法题目全部凭借自己的语感在做,一旦遇到“中国式英语”就完蛋。为了考试,我也只好花点功夫,收集了不少“Chinglish”的语法句子应付考试,可惜这些收集的东西在我一考完后全给扔了。自己还老做白日梦,如果英语是120分多好。这届高考为报考外兼文增加了英语口试,班里同学老师根本不理睬口试。这不过是表面文章,希望口试能给自己加点砝码。
-----进场三天-----
准备好了至少6支铅笔、加上橡皮卷笔刀等。我把他们放在桌子上,还怕他们会折断。明天就是正式高考了。临考前一天,妈妈给我做了更多好吃的,我却一点胃口没有。看电视见图像听声音,却不知道在讲啥。脑子犹如一台在高速飞转的机器,能量超足,兴奋得停不下来,表面上我非常平静,隐隐却可以感到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口。
邻居人家有个老奶奶,因为自己带大的孙子参军去了,常常白天半夜,突然间就放声哭喊上半个小时,声音高低回旋,就像唱梆子戏一样。平时复习从来没怎么注意,可今晚上,却老能听到她抑扬顿挫的哭声。到了晚上9点,我有点困了,刚上床她就开始唱大戏般地哭起来,等她停止哭喊,我根本睡不着,只听见自己的心如一台有力的发动机在转动,身体内好像有一股强大的电流不停地飞驰。高考三天,三个晚上,我彻夜无眠。
慢慢看到天光发亮,自己非但没有倦意,反而更加兴奋。一点都不饿,为了安慰父母,还是吃了点,推开妈妈手中的三个鸡蛋,我拿拿起书包前往考场。平时的同学们都在,大家一言不发,见了自己的好朋友,也是勉强微笑点个头,懒得说话,好像在尽量减少自己的能量流失。等到大家可以进入考场,看到平时的教室突然变得非常空旷,真不习惯。监考老师一个个像警察一样板着脸。发下试卷后,填写准考证号码。到了那个节骨眼,我心里还在胡思乱想,看来当年古代大比之年考状元进士等,大概就是这个德性。
到今天我早就忘了第一门考得是何科目,上午好像是数学,下午是历史,第二天上午好像是地理,下午是政治,第三天好像上午是语文,第三天下午考英语,我是绝对记得清清楚楚。三天考试,我几乎没有合眼睡过,晚上睡不着,中午午休也是望天花板听自己的心跳,希望早点出门考试。
5门考下来后,发现有些高考前的谣言有点道理。果然数学容易,自己的优势没有了。历史地理增加了论述题,感到考得比想象中好,但可怕的政治课看来我“考焦”了。语文更出现了异常情况,记得作文题是“同桌”,这样的题目本来很适合自己,却脑子空白,写了点啥,自己都忘了。语文虽然不砸锅,但也好不了。最后一天下午考英语。终于能看到黎明前的曙光。
考完了最后一门英语,同学们出教室大便互相询问各课考试感觉如何,有的疯狂地要对答案。小李等几个好友,还有几个和我在班中排名差不多的,就过来和我聊了起来。一个个轮着谈感觉,到了我,我大实话说:“历史地理对我好些,但语文数学一般,政治感觉最最最差”,说到政治,大家都纷纷点头,看来政治都砸了。说到刚考完的英语,“我觉得今天的英语考题比较容易,比87年容易多了,我提前做完”。大家的眼睛都睁大了,纷纷说,“你没搞错吧,人人都说今年英语题目最难了,只有你一个人说容易,你别。。。”。虽然他们都知道我英语实力最强,但当几个班所有的尖子生都为政治英语而哭丧脸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英语容易,的确太反常了。他们暗示别是我英语考试失常了,都来安慰我。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懒得去为自己的感觉争辩。
回到家后,妈妈又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到了七点半,随口吃了点便爬上床睡觉,迷迷糊糊记得妈妈过来把我的房门关住。随着门关上最后一丝光线的消失,我立刻就睡着了,此时哪怕有一百个老太太对我大哭大喊,我也不会被吵醒。
第二天睁开眼,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是上午九点四十,整整睡了十四个小时。脑子里一片空空,起来后还是不饿不渴。妈妈留好了早饭,我都没有动。慢慢走到窗口,看着蓝天之下,远处人家林立的屋顶和炊烟袅袅的烟囱,一片美好的宁静和安详。突然间,我心中暗暗发誓,不考了,再也不参加高考了,考不上也不再考,命中该当工人就当工人。
过了几天,父亲看到我情绪稳定了,笑着说,想不想自己预测一下自己的分数?我心中一凛,放下手中的红楼梦,问:“怎么预测?”。父亲说,“你把你对各科预测的最高和最低分告诉我,我给你做个科学预测”。此刻的我对于分数已经无所谓,反正是个游戏,便把自己预测的分数告诉了。政治分最高分我预测了60分,英语我还是坚持自己没有发失常,因此最低也预测了85分。父亲拿起计算器在一边加减乘除地捣开鬼。“马上就能知道了”父亲笑道。我没理他,继续看我的红楼梦。过了一会儿,父亲说到:“你的平均预测分数是500分,上下分差5分吧。如果这个分数和去年录取线比,你的第一志愿有戏”。此时北大化学工程师出身的爸爸,怎么看着真像个算命先生。
------结果出来了-----
八月初分数出来了,通知我们去领。又来到了熟悉的学校,刚刚升到高三的学生,已经在我们原来上课的教室中埋头苦干。老师们递给我们一个长长的白纸条,上面写着各科分数,我直接看总分多少,496!看来老爸的分析还对了。下面就看录取线会定在那里。按照去年标准,本省大学的历年分数录取在480分。我应该希望很大。再仔细看各科,语文只刚过70分,考差了。历史地理居然都过了80分,政治刚刚及格,数学虽然过了100分,但耳听其他人都是100多分,果然没有占到便宜。英语才88分,失望到了顶点。
小李等几个过来,笑道,“你考得咋样”,我直说自己的总分多少,他们都说“不错不错”。小李比我好几分,其他人总分都比我低很多。一看小分,他们在前五门课每门平均比我高2、3分,最后一看英语,我哭丧着脸说,“这是我有生以来英语分数最低的一次,才88分”。此话刚落,别人的脸色都变了。我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马上凑过来看看他们的英语分,我那自以为很差的88分,居然甩了所有人25分之多。后来才知道,当年高考,全国平均分最低是政治,紧随其后是英语,我的高考英语得分是当年全校最高,全市第三。在上海,无论是普通中学还是重点高中的班主任,都说英语是我的救命稻草,这次高考,英语真的救了我。
分数颁布后,我班前十名中,果然有两三个出了问题,彻底考砸了。后来又发生学生出走,别的学校听说还有喝毒药的。念历史的时候,我们常常批判古代科举制度的毫无人性和不公平,是吃人的制度。但我个人感到,我们的高考,其面目之可憎,有过之而无不及。
-----英语口试的奇遇-----
我和小李还有一个英语口试,对于我来说,这才是展示自己英语真正实力的时候。两人在去口试的路上遇到一个女生,远远地叫了我和小李的名字,我们一看,不认识。再仔细一看,啊?原来是我们班中的那位女生,平时脑袋上,乱糟糟地梳着三、四个羊角辫子,整天肿着个脸。如今却是长发披肩,浮肿没有了,眼睛也变大了,漂亮了,人突然变得非常开朗,和我们话说个没完,倒把我和小李弄得有点扭扭捏捏的。
当年这样的“巨变”非常多,高考的巨大压力和学校压抑的教育环境把学生们的自然性格都扭曲了。很多人高考结束后,考不上的要出走自杀,而考上的,又都把上大学当成“解脱牢笼”和“自我复活”的开始。由于多年的压抑,这类“巨变”很容易矫枉过正出大问题。比如这位原来的乖乖女,到了大学后,和高中判若两人,又谈恋爱又唱歌,之后因为恋爱,几乎闹出人命案子,自己也差点被退学。当然这是上大学一年后的事情了。
当天的口试,我和小李居然是最后两个,我还是最后一个。在教室外,听不到里面口试的内容。大家都关心在问啥问题,都是哪些人在当考官。小李考完后出来,给我做了个鬼脸,说好难,不知道该说啥。我笑了笑,径直走进去。考场内有三个老师,一个瘦高个子的长发男子,一个娟秀的女老师在中间。还有一个年龄大点在一边。长发男子先用中文把考试规则和我讲了一下,然后开始用英语提问。先让我谈谈自己的背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就随口把自己的故事讲了一遍。之后他们还问我家庭,喜欢不喜欢自己小时候住的工厂。那天我非常轻松,居然连“化肥厂、工业锅炉”这样的词都脱口而出。
口试结束后,长发男子对我说“你等等”。然后三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我有点手足无措,既然考完了,还留着干啥,都快十二点了。几分钟后我便自说自话地走出了考场。在走出教室的一刹那,他们三个还在嘀咕个没完。我一乐,就和小李开溜了。
我们骑上车刚走了两步路,突然后面听到有人在高声喊我的名字,我和小李一愣,原来是那个长发男子追了出来。我以为自己忘了准考证,忙骑车回去。长发男子问我今年报考了那个学校,我说报考了本省大学。他立刻拍手说“可惜可惜,你至少也该报个北二外啊”。我笑了笑,把自己的特殊情况说了说。他就和我坐在一边聊起来,小李站在一边有点不知其所然。我也还有点纳闷他为啥追出来。他告诉我今天口试我是绝对的最高分。三位老师都为本地居然出现我这么个英语发音、口语如此好的学生而高兴。听得我暗暗得意。
长发男子是另一所大专英语系的系主任,姓李。李老师告诉我,中间那位女老师和旁边的老师是我第一志愿学校的英语系老师和副系主任。他们已经在我的材料上作了特殊纪录。李老师拍我肩膀,祝贺我第一志愿应该没有大问题。还鼓励我以后要考国际关系新闻,争取研究生的时候考到北外上外。小李在一边,听得汗都出来了。毕竟在各校录取分数线都还没出来的时候,一个主考官对我说我的第一志愿录取似乎已经成了铁板钉钉的事,谁听了都会有点不自在。闲聊了一会儿,我看小李有点不耐烦了,便和李老师告辞。回家后我没有和父母谈论此事,想等到通知书后再说。
------入学通知------
各大学分数线出来了。大家开始害怕自己是不是会被关系户给顶替了。80年代末,高考录取的腐败已经非常严重,很多考生报考了英语,报道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踢到日语班或者其他系了。父亲为了保证我的录取,也开始打电话到处托人,希望能确认我的录取没有被顶替。后来父亲一个在本省大学工作的同学打了电话,说我的录取没有任何问题,外语系副系主任早就把我的材料抽到英语专业,据说这个副系主任就是口试我的那位。
高考是中国学生念书的最终目标,也是最残忍的一道人生关口。高考中所有学生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而我居然能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在如此高的竞争中成功,确实事先没有想到,只能说是老天对我厚爱。
虽然过往的十七年,我的路很崎岖,像汪洋大海中的帆船,充满颠簸、茫然和无助。眼前这张入学通知,对我来说,是一张解脱的仙符,从此我终于摆脱了上海,摆脱了户口阴影,摆脱了数理化,摆脱了出国压力,未来在文学艺术的世界中,能够自由自在地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这是我理想实现的第一步。生平第一次,我感到自己的命运落到了自己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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