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万语,只有两句话最重要,第一句和最后一句。
第一句话有两个含义,一是指文章的第一句话,一是指标题。最后一句话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结尾。对第一句话的重要性的理解是明确的,但对最后一句话重要性往往就疏忽了。
好的结尾和好的标题、好的开头一样重要,有时甚至更重要。
好像是高尔基说过这样的话:最好的结尾,是让人读完最后一句之后,再从头把文章读一遍。
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的结尾,像刀锋——
当初,白蛇娘娘压在塔底下,法海禅师躲在蟹壳里。现在却只有这位老禅师独自静坐了,非到螃蟹断种的那一天为止出不来。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
活该。
最近,偶然看了美国电影《激辩风云》,在种族歧视背景下,表现一所寂寂无名学校辩论队的成长经历。最后,他们挑战哈佛大学,辩题是“公民的不服从是维护公正的道德武器”。在胜负难料的关键时刻,黑人辩手小詹姆斯法莫的最后一句——
对方辩友说任何凌驾于法律之上的行为都是不道德的,但是在施行种族隔离策略的南方根本没有法律可言。当黑人没有房子可住的时候,当黑人被学校和医院拒收的时候,当我们被私刑处死的时候,都根本没有法律。圣奥古斯丁说,“不公正的法律根本不能称之为法律”,也就是说,我有权利、甚至有责任去反抗,或是用暴力,或是非暴力地行使公民的不服从——
你们应该庆幸,我选择了后者。
这个选择,让听众别无选择。他们赢了。
因为媒介形式和传播方式的原因,古人在写作上往往并不特别强调标题,但却极其重视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尤其是最后一句,画龙点睛,激活全篇。
请看北宋晏殊的两首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第一片的最后一句,以设问做结,很有意味,但下片结句、也就是全篇的最后一句,就不能不令人感到失望了。因为前两句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读者有理由要求这最后一句要结束的更精彩,但是,晏殊却只写出“小园香径独徘徊”这七个字,懈笔,泄气。
似乎晏殊自己也不满意因为结句太弱的拖累造成的全篇的不均称,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两句和最不好的结句拿出来写入另一首七律《示张寺丞王校勘》——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酒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把名句放在关键的颔联,而把《浣溪沙》的结句变成了一个过渡句。
另一首——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与上一首不同,上片结句就薄了,“辞频”一词还有些生硬。但“不如怜取眼前人”一句,无论作为下片结句还是全词的最后一句都不负众望,令人幡然心悟。
我们应该指出,“怜取眼前人”一句,早见于元稹《会真记》,崔莺莺诗:“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诗人在已有创意的前提下,为了最好,为了最好,不惜去“偷”好句。英国诗人艾略特所说“不成熟的诗人模仿,成熟的诗人剽窃”,此其所谓也,有其所为也。
提起元稹,想起他《闻乐天授江州司》诗的结句,令人不寒而栗——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白居易后来在写给元稹的信中说:“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好的结句,就是要让人“每吟”,而且“犹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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