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是这个镇子里的有钱人，且不说宅子前后好几进，宅子深处还有一个赶着摩登修建的电影院。也赶着摩登的思想，孟家的电影院倒是开放，从来都挤满了四下里的邻居，或远道而来的过客。孟老太爷觉得要坐在人群里那才像电影院的意思。孟老太爷整日就爱在人群中找个一点也不特殊的座，看那些舶来的胶片打到惨白的屏幕上，和舞台上咿咿呀呀的鲜活的生旦相比，这样的人影幢幢有种说不出的魑魅，孟老太爷觉得这和他几进的老宅有那么点相称的意思。

 

突然，兵就慌了，马就乱了。甘肃老家孝贤的侄儿冒着危险赶来马车接老爷子回老家避难。为了老爷子舒服，特地在一截平板上安了个座，那是有点龙钟的一把太师椅，塞了点旧棉衣垫底，在不为人发现的几个地方，有口子细长地张开着，里面吐出的棉絮胡乱的揪在一起，像一个人想要呼喊，却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嘶嘶哑哑的。

 

车就停在门口了。老太爷不肯走，他让儿子和媳妇搀扶着他一遍一遍地在电影院门口逡巡。电影依然在放，电影院里依然有人。那是孟老太爷的意思，要他走可以，这个电影院得一直开着，屏幕上得一直有人影动着。孟老爷子正想再去电影院里瞅一眼，突然，不知哪里来的莫名的大石头从这摩登的电影院的古老的瓦檐上滚落下来，仿佛是天给的警戒。儿子和媳妇架着孟老太爷逃将出来。孟家媳妇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出身，嫁入孟家的时候被迫去过一趟甘肃老家，想起夜晚人要睡在牲畜的旁边，再想到她家独有的电影院里一天到晚从未停止过放映的那些舶来的片子，她无限留恋地回头望这所什么都舒舒服服伺候着的大宅子。

 

街上有那么些慌乱的人群，但并不多。马儿抬蹄嘶叫，晃得太师椅吱扭吱扭。老太爷哆嗦着他早已不太方便的手腿，被儿子媳妇扛着哆嗦着爬上了平板，再接着哆嗦着爬上了太师椅，坐到了那件棉衣上。孟家媳妇坐到了木板的一角儿，那光鲜的旗袍的开衩里露出的一截小腿和这糙得起齿儿的木板多么的不相称。砰——砰——的两声枪响从远处的巷子里响起来，凄厉的喊叫应声而起，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望去看不到人，只有这凄厉的声音笼罩着空气。其实，这样的情境早些天便有了。孟老太爷成天价地窝在他的深宅的电影院里，根本不曾听闻这般真切的喊叫，于是他重重地哆嗦了一下，因为惶恐而睁大的眼睛，和咕咙咕咙的喉头，孟老太爷说话了：我不想死。

 

马车已经在行进中了，孟老太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从太师椅里翻了下来，他翻下来的时候，那件棉衣的破口子被挤变了形。儿子媳妇都拉不住他的当儿，他又从平板上竭力伸长了他的一双老腿去够地面，仿佛够着了他便不能死了，这个欲望是多么的强烈，强烈到胜过对快速移动的地面的恐惧。孟老爷子扑通一声滚倒在路边，儿子媳妇也跳了下来。

 

枪声更密集了。死亡就在空气里穿梭。

 

马车远去了，老家的孝贤的侄儿不知道是没有发现后面的动静，还是也想从这死亡里夺一条生路，反正，他是远去了。

 

死亡不知道跟着哪一枚子弹说来就来了，只有往宅子飞奔。他们的宅子，深深的，而安全的宅子。孟老太爷拖着一双刚才摔坏了的老腿，竟也飞奔起来。他的宅子，深深的，而安全的宅子。孟家媳妇其实比恐惧更多的是喜悦。她才不信兵有多慌马有多乱。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是他们推开电影院的重重的大门，在黑暗里找了位置坐下来的时候。你无法解释，有的时候你无法解释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人一定要去一个地方，为什么人一定要在那个地方才会觉得安全。

 

惨白的屏幕上，有一对外国男女在逃命，他们奔跑，奔跑，突然他们决定折回自己的家园，在他们相视一笑决定回来的时候，黑压压的看客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呼喊，他们往家的方向奔跑，奔跑，奔跑。当他们推开那扇熟悉的大门，一个面带绝望的男人等待在那里，他抡起斧子将他们三下两下地砍死了。血溅到屏幕上，是灰色的，一片一片。突然，看客里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屏幕上隐隐的光照着他的惨白的脸，大家看清楚了这是街上的二傻子。二傻子呜呜呀呀的叫着，模仿着屏幕里的那个外国男人一样绝望的表情，他冷不丁掏出一把不知道从哪个死去的士兵身上找来的枪，对着电影院里的人们扫射。第一颗子弹射出来，穿过黑暗的空气，穿过放映机打出的那道光线中飘着的浮尘，穿过无数慌乱的人群的头顶，砰——射中了孟老爷子的脑门。

 

他的电影院在他的眼睛里倾斜了，倾斜了。

 

这回，他听清楚了人群凄厉的喊叫声，这回，是真的真实了。

 

孟家的媳妇开始逃命，从那以后，她一直在逃命。她会突然紧紧地贴在地上，抱住头，在一堆死尸中假装她也是其中一个，更多更多的时候，她在曲里拐弯的巷子里逃命，在搭着脚手架的高楼上逃命，她总在飞奔，总在飞奔，她不知道哪一个停留将成为最后的停留，所以她不信任了任何一个停留，她不要再有任何的停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个硝烟弥漫了又停歇了的小镇里，总有一个女人在恐惧地飞奔，她的不再光鲜的旗袍的开衩里露出的一截小腿，她的散乱的发丝，你永远没有机会看清楚她的脸。

 

 

2006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