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有多远
请你请你告诉我
到海角
到天边
算不算——
远!
远方有多远
请你请你告诉我
到沙漠
到荒原
算不算——
远!
问一问你的心
只要你眷恋
就没有什么地方
是到不了的那么远!
如果我们能看到《大荒原》1989年的在京公演,那么上面的这首歌将使每一次幕启后我们能听到的第一个声音。这荒凉的声音,是人渴望超出自己之外的状态向不可知的呐喊。这仿佛没有答案的询问于是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调,当代人生存状态的困境意味弥漫开来:人,注定了只能在“荒野”中徘徊与漂泊。
戏剧的时间是“历史和未来之间的一段时间”,地点是“北方最遥远的荒原深处”,那儿有一个孤零零的高压天然气井以及值班井房。具体的故事就是在这样一种不可知的时空背景中展开,尽管字面描写的很生活很流畅不晦涩而易于被人接受,看在眼里很轻,但蕴含在字面背后的东西早已被抹上了一层不得知的迷惘,读在心里是莫名的沉重。
守着这口井的老梁头失去了他的好老伴,离开了一堆横竖不是东西的儿子,又打发走了原先轮班的两个年轻徒弟,只带着一条老狗,孤身一人呆在这远离都市的荒原上;当地屯子里的牧牛婆死了她伺候了18年的重病丈夫和年仅8岁的儿子,在这荒原上已孤独地走了十几个年头。这就是剧中的两个主人公,作者将他们设置为“老人”,而且都失去了中华民族传统意义上最看重的家庭温情,孤独地在荒野中相遇。与其说他们是戏剧中两个具体的人物形象,还不如说是作者心里走在他对生存状态的思索的尽头中碰撞的两种模糊意象。
牧牛婆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儿子,虽然她“大手大脚,粗犷豪迈”,但“偶尔,从她的眼里可以感觉到深埋在心底的孤独”,所以,她一见老梁头就对他的“孤独”格外的敏感:
牧:老爷子,我咋老看你一个人在这儿看井呢?……现在怎么只剩你一个了?……你在这儿就不孤单?
老:孤单?嘿嘿,说句心里话,给个县长都不换呐!
牧:城里人山人海的多热闹啊。
老:热闹?我觉得挤在人堆里才孤单呢!
牧:……你这人,真怪!
老:人的想法不同……
老梁头似乎想否定他的孤单,仿佛是因为他的心中有着牧牛婆娑不明白的追求,但事实上,这就是人渴望超出人自己去追求而产生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孤单。人们体会出“挤在人堆里的孤单”,当心理年龄因此而蒙上苍老的时候,人的本能促使他总是审视自己的精神世界去寻找一个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依靠。这个“依靠”却仿佛永远在“远方”,所以才会焦灼反复地问“远方有多远,请你请你告诉我”;所以,老梁头才会说:“这两年,也不知咋的,我一看到荒原的落日就掉眼泪,止都止不住,那血红血红的大日头,顶在天边的草尖尖上……有时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呆呆地瞅着一动也不动,慢慢地就觉得自己没了。”这何尝不是一个精神的跋涉者对自己一路苦寂的喃喃自语,以及对追求目标实则虚无的无法言语呢?
老梁头的四十多年随组织分配无怨无悔地献给了石油事业,老伴一部分因为这个原因而死去了,组织上承诺的“退休之前无论如何评个先进”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儿子们又“异化”了。他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就必须将他的精神家园重新建立起来。二年来,他一直在建立,却发现自己越走越远,越走越不知方向了。这是更孤独,比起牧牛婆,这种孤独也许更为痛苦。当两颗孤独的心在同一片荒野上相遇时,他们有是否能如局外人所希望的那样彼此成了依靠呢?
但是,从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位老人一开始都是拒绝显示自己的孤独的。老梁头谎称老伴回老家去了,虽然在第一幕还没结束时就讲出了真话;牧牛婆却是一直在欺骗着说自己有好丈夫,好儿子,直到整场剧都快结束的时候才吐出真情。两个人对自己的情感的处理都是矛盾的,他们都在心里添了对方,但两个人都自觉不自觉地怀念着已死去的亲人,并且将他们横在中间。牧牛婆一方面关心着老梁头,为他常常提起他的老伴而像个热恋中的少女那样嫉妒着,委屈着,生气着;另一方面又在老梁头面前塑造着自己早已去世的“威猛有力”的丈夫和“乖巧孝顺”的儿子,显摆着自己的“幸福”的家庭。而老梁头正是因为牧牛婆的“幸福”,在面对她的时候才不时地提起自己的老伴,两者互为因缘。两种孤独吸引着又排斥着,他们之间不是爱情的爱情最终无法发展起来。所以戏剧定为“历史与未来之间的一段人生”是不错的,关于人类在情感上的生存,对已逝去的历史的某些东西我们放不下手来,对未来的种种可预见的应该舍弃又没能完全敢去实践,本来“只要你的心眷恋,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到不了的那么远”,那个幸福其实很近,孤独似乎也很快找到一个依靠,但正因为人们处在历史和未来的尴尬中而唯独不处在当下,所以无法,或者更确切地说,无力找到一个解决方法。就如行者口渴,却对身边树上鲜艳的苹果不信任地恐惧,而只能期望远方或者有个可以触摸的绿洲,尽管行者也许感觉那其实只是一场海市。所以注定了独自的徘徊和漂泊。所以老梁头依旧是老梁头,而牧牛婆依旧是牧牛婆。当代社会注定孤独的人是一个,一个,一个的。碰撞和融合在终极意义上是失败的。人们就这样的老去,正如下面的对白:
牧:人老了,才靠想着过去的日子活着,是吗?
老:你不老。
牧:老是老了,可还得活呀。
老:得承认,咱们老了。
这种前后无甚逻辑的对话恰恰反映了人们在精神追求过程中极其疲惫的状态。无奈之中,两位主人公能怎么办呢?作者让牧牛婆回到她的荒原,而让老梁头在不经意间接触了死亡。但依稀可以看到,他的灵魂依旧在飘飞,越是想找一个方向就越不知道方向,人永远走不出自己的荒原。
……(此处省略另两个人物的分析)
剧中那条会说话的老狗则是作为与人对立的世界中的形象出现的,它仿佛是个出世的冷眼旁观者,有着不同于人的精神追求,然而它的身份却是最后一只草原狼,它亦怀恋不复在的狼者气质,亦有迫不得已为狗的无奈,以及对将来自己该成为什么的迷惘。连狗尚且如此,在作者的笔下。这整个世界都处于一种虚无的状态,生存意义的虚无,生存目标的虚无,生存方式的虚无,一切都不可得知,,也无从追求,困境如斯。
杨利民的《大荒野》或者企图说清楚本来就无法说清楚的东西,又或者只是想要呈现混沌的状态,而根本放弃了到达那个远方的希望。就如该剧末所唱的那样:
哭过了,笑过了
爱过了,恨过了
去吧,去那光明的尽头歇一歇
累过了,苦过了
唱过了,跳过了
去吧,去那安静的地方睡一睡
高贵的国王和饥饿的诗人一样的下场
肥胖的贵妇和流浪的乞丐下场一样
我们面临死亡
我们从不忧伤
1997年写于北京师范大学
昨天收拾书,翻出来《中文之声》的本科生论文专刊,那是北师大中文系第一次有了本科生学期论文的结集,是我从北大的图书馆里得到的启发,为此我酝酿坚持了一年,终于在98年的时候刊物诞生。我不敢相信上面这篇文章是我9年前写的,于昨天翻将出来,心里格外一番滋味。那个时候,我19岁,也许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只是纸上谈兵,一晃将近10年过去,如今字字句句读在心里,字字句句重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