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杏》上http://blog.sina.com.cn/u/46830b41010000ps）

4

远处的山，近处的沟。

树、草和庄稼，密密的，层层的，海一般起伏着，青绿着，鸟在其中出没，而我则在寂静地追问枝节上的阳光：临行，我会跟着哪片云呢？井边的湿地上，婆婆叮准备了充足的花蕾，等天上的流云。云来了，它就开了。开得娇媚，璀璨，金黄金黄的，铺满井口（婆婆叮即蒲公英的别名），像是排长的叮咛：娶我媳妇，养我孩子。

姥爷还是到井口，自己打水，跪在井边，自己喝，再给驴喝。我来后，我打，不要他打。井挨着墙，老墙已经很老了，我走、姥爷走，驴也走……墙边一棵茂密的沙果树，树上的果儿结得更多，挂着果儿的枝子漫到墙外面，一天天长大。我也就一天比一天馋，想吃，又不愿意动手。后来就想个法子，路过的时候，伸出嘴去咬一口。咬的果儿多了，果儿的伤口也就黑了一块儿，渐渐地，许多黑了一边的果子连成了一片。

一天，我在屋里，姥爷在外面，突然就是一阵杂乱的动静。窗外，姥爷在老墙的边上打驴，打得很重。我一下就从窗子里跳出去了，去挡姥爷手里的鞭子。“它怎么了？”我问，因为激动，我觉得我浑身都在颤抖，姥爷也在颤抖。

“你看你看，”他拉着我，走到沙果树下，“这牲口也会祸害人了。”

“姥爷，这是我咬的，”你看，我说着又伸出嘴去，又一个青青的沙果给我啃了一口，那果儿在树枝上疼得乱晃。驴看我一眼，没有表情，扭过脸去。

“你别护着驴！”姥爷大声叫嚷，恶狠狠地抬起胳膊，手里的鞭子从他脑袋后面突然蹿出来，浮在半空里。姥爷的胳膊停在我的肩膀上，我看到他眼里又开始浑浊了。“你再打，我就走！”我也大声叫嚷。

姥爷立刻住手，直直地看我，鞭子掉在地上。他径直朝驴走去，搂着驴脖子，领着驴到驴棚里去了。

2005年8月19日。

我回北京，必须回来。走的时候没有告诉姥爷，因为他一直不同意我走。之前，悄悄准备好行装。这天，他前脚出门，我后脚也出了门。到山口的时候，雨就来了。那时候，姥爷肯定在山上，给我找好吃的山杏子。

头顶的天空，满是云彩。

山里的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奇怪，也就叹口气的时间。山前的太阳照着山后的雨，让人感觉到生命流动的声音就在里面，在雨里、风里，花草鸟兽的眼神里。

5

在北京的日子里。

我想着，盼着，自己手里的活完了，就回去，给姥爷去镶牙。有时候，累了，躺着，想山里的老山杏、沙果树，想姥爷骂人的样子，开心的样子。我就笑，就安静。关灯，闭眼，想小时候姥爷怎样哄骗我睡觉，更希望在梦里梦到他，可始终他都没有出现过。姥爷只在我心底，可有什么用呢，不能照耀他也不能温暖他。

2005年11月25日早上，也就是我准备去外地开会的头一天。突然想他了，就打电话给他的隔壁，隔壁那人张口就说：“回来吧，你姥爷死了。”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怎么会……”

“你别哭，行不？你姥爷活了86岁，是喜事啊。”

“我不哭，求你给他买个牙，行不？我给你钱，双倍的钱！”

“钱我不要，牙我去买。头些年，你姥爷总是把驴借给我种地呢。”

“那你给我养着那驴，等我回去，给你钱的。”

“驴老了，吃不了东西，刚才也给杀了，给你姥爷办丧事用……还有，你姥爷给你留了一大筐杏核儿呢！”

我知道，那是老山杏的核儿，治咳嗽，小时候我有咳嗽的病。姥爷总到很远很远的山里找。现在不用了，青龙山里到处都是山杏树，里面肯定有姥爷种的，要是最老的没被砍掉的话，想来也有30年了。

“他说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说！死前还几次走到房后，看房后的山……回屋就死了！”

房后的山！

我在房后的山上躺着过，躺在山杏树林子里，是为让风吹掉的青青的山杏子掉在我的嘴里，“砸”在我的额头上。那个时候，姥爷就在旁边的石头缝里给我捉蛇，给我找蝈蝈儿、打蚂蚱……或者坐在我身边讲他打仗的事情。他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很多生命连叹息的机会都没有，就结束了。那些事情在他的周围已经没人听了，所以他讲给我听，他只是想有人听他说话！

人间啊人间，人间需要什么呢？

人间说长就长，说短就短。很多时候，人这一生，就连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都做不好，比如我，用30年的时间，竟也没有做成“给姥爷镶牙”这件事！

?/P>

2005．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