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麦浪·海子——纪念海子离去20周年/三
耳
在海边容易觉得自己很渺小。
在海边容易想起走得很远的人。
走了20年,海子在另一边已经是一个英俊少年,那边一定有生命之海一定距离海子不远。
带着《海子诗全编》,坐在铺满贝壳与螺丝的沙滩边上眺望,海子的履历表在海面上起伏、飘动。
他1964年呱呱坠地,到20岁已经“结婚”,有《新娘》为证——他的新娘是海上灿烂的光芒:“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许许多多告别/被你照耀”——“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他念叨着
“我什么也不说”,可他身后恰恰是凌驾于永恒和死亡之上的坚定,苍天为证,河海为证,灯火为证——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了。新娘是“睡在我的屋子里”的灯,他用比喻超越了比喻,用象征打破了象征,用“下半身”之外说“下半身”之内。
但他的恋爱稍迟,是在21岁。他把自己的恋人叫做“脖子上的菩萨”,他说自己是海水,洗着恋人的眉毛;他说恋人的嘴唇是两片“小红帆”;他的结尾是“让我长成的身体上/挂着潮湿的你”(《挂在脖子上的菩萨》)。
22岁的时候,他只身打马,以“美丽的混乱”步入了“新古典”:他看见“倾向于宏伟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背景是“陆地上有堂屋五间,一只病床卧于故乡”。而后是“倾向于故乡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背景是“扶病而出的儿子们开门望见了血太阳”。最后,“倾向于太阳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画面是“左边的侍女是生命,右边是侍女是死亡”——母亲是大海怀纳百川,母亲驾驭大海驶向故乡,母亲在生命与死亡陪护下演绎了“抱着白虎走过海洋”的悲壮。
从小到大,他的身心与笔触从来没有离开过海,因为“海子”就是大海的儿子。
他200多首抒情短诗处处弥散着浪花一般的才华。
他笔下的鸽子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月亮则是“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亚洲铜》)。他是安徽人,那里没有海,但是你看他的描写:“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给母亲》),那“凳子”与“母亲”显示的全是洁白的海面的意象。
是的,他是海一样宽阔的大平原的儿子,他的诗歌里出现的最多的是“麦浪”的形象。你看,“大海在粮仓上汹涌”(《海水没顶》)、“海水的光芒/映照在绿色粮仓上/鱼鲜撞动”(《麦地或遥远》);“月亮照我如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这不正是我们在东海岛露营的画面吗?我们也睡在家乡的双肩与大海的怀抱,并以优美的睡姿化入永恒。
当然,也只有他能够用大地和天空写脚下的镰刀:“收割季节/麦浪和月光/洗着快镰刀”。他是头顶着“现代”月光脚踏海一样的麦浪的农民诗人和农民牧师:“这时正当月光普照大地。/我们各自领着/尼罗河、巴比伦或黄河/的孩子在河流两岸/在群蜂飞舞的岛屿或平原/洗了手准备吃饭”(《麦地》)。收割季节,月光普照,各色孩子,河流两岸——他满足了,他“和仇人/握手言和/我们一起干完活/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此刻我们心满意足地接受”。——他已经把一切美好的祝愿留在了人间,留在了河海之间。
是的,在22岁的时候,他几乎在为大海与麦地发狂了:“老乡们,谁能在海上见到你们真是幸福!”、“今天的白浪真大!老乡们,他高过你们的粮仓”(《七月的大海》)。他感觉到自己就要与灵魂里的大海小别:“是谁这么说过海水/要走了要到处看看/我们曾经在这儿坐过”(《海子小夜曲》)。
到了24岁,他把一切都搬进了他的《海底卧室》:月亮不再是心脏而是“喂养耳朵的宝石”,杯子是“水中的鸡群”,星星是“黑色寨子中的夫人”而且“胳膊刺花”,火种则是“一只老虎游过皮肤”——
龙宫或者天庭也不过如此——他进入了最简单又是最生动的原始思维。
有人说海子后来精神错乱了,但他在昏迷中仍然睡在自己的“海底卧室”里,为以后的日子——他叫做“闪电中的七人”而昼思夜想。
最后,在25岁,他辞世前的第七十天,这位真名叫做“查海生”的诗人写下了他生平最为光明、平静和干净的诗篇:《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已经想定“做一个幸福的人”,他对幸福的理解是:“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那是一颗自由灵魂的最后一束小小烛光,让世界充盈诗意。他说自己要与每一个亲人通信,诉说比生命更长的安祥。那是海和海水的寂静,那是“把宇宙当作一个神殿和一种秩序来爱”的幸福。
在完成最后的杰作——“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之后,他想到了所有人。他为陌生人祝福,为有情人祈祷,因为自己的前程已经宁静,乡心已有归属。
此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他的诗中充满海德格尔“还乡”——回到生命本源的安祥和自然。他的“房子”是他灵魂“诗意栖居”的住所,他的眸子是他折梅和写信的大海。他是他自己的花朵,他是家乡、亲人和所有春天的大海与麦地。
是的,我多次在课堂上说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乃是海子的交付给外面的世界的临终遗言。
他写给流浪既久又终于不想流浪的人,写给居家太久又渴望流浪的人;写给耳鬓厮磨的陌生人和大海一样亲切的陌生人。写给坚强平静却又始终怀揣敬畏的心,写给月光下蒙尘既久而终于无蔽的心。他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把海样丰富的情感提到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
同样是诗人的他的好朋友西川说:“每一个诵读过他的诗篇的人,都能从他身上嗅到四季的轮转、风吹的方向和麦子的成长。……大地为了说话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变成大地的嗓子,哦,中国广大贫瘠的乡村有福了。”
是的,海子用自己亲切而平静的绝唱,把自己化为诗,化入诗句的海与生命的海。为自己、为“新生代”、也为八十年代新诗画上了波澜壮阔的句号。
宗白华先生曾用蔡小石《拜石词序》的名句分别概括西方诸家文艺思潮。说是读写实主义和早期印象派感觉是“万萼春深,百色妖露,积雪缟地,余霞绮天”,命为“情胜”之始境。到浪漫主义古典主义是如同“烟涛泓洞,霜飚动摇,骏马下坡,泳麟出水”,由“情胜”进入了“气盛”。而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则是恰恰似“皎皎明月,仙山白云,鸿雁高翔,坠叶如雨”——谓之曰“格胜”。
是的,“光在大质量的客体处弯曲”——从海子的筷子和一缸清水里,我窥见了皎皎明月,仙山白云。从他的“阳光打在地上”和“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中,我听到了骏马下坡泳麟出水。从他面朝大海而真心祝福的遗言中我发现了万萼春深,百色妖露。
博尔赫斯说:“诗是人的一种永恒需要。”
海子在每个词的深处参加了“新诗”的诞生。在句子与句子之间,他必将成为、也已经成为新的、灿烂的传统。
滚滚诗潮中有没有这位“手把红旗旗不湿”的弄潮儿的继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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