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潭日记236：东坡谪居黄州之前

晏弘

缺月疏桐，漏断人静。寂寞沙洲，孤鸿幽人。苏轼谪居黄州，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友无音讯，苦不堪言，乃躬耕于东坡，劳其筋骨，自给自足，苦其心志，独抒性灵，从此自号东坡居士也。某夜，梦见官吏数人持纸一幅，上题：请《祭春牛文》。东坡取笔疾书其上，云：“三阳既至，庶草将兴。爰出土牛，以戒农事。衣被丹青之好，本出泥涂；成毁须臾之间，谁为喜愠？”一吏微笑曰：“此后两句复当有怒者。”旁一吏曰：“不妨，此是唤醒他。”读后爽然一笑，东坡不愧大学士，借泥牛说事，涂画好歹，同为刍狗，藏刺其间，嬉笑之，怒骂之，皆成大好文章。

东坡向来诙谐谑趣，曾写小品《桃符艾人语》：桃符仰骂艾人曰：“尔何草芥而辄据吾上？”艾人俯谓桃符曰：“尔已半截入土，安敢更与吾较高下乎？”门神傍笑而解之曰：“尔辈方且傍人门户，更可争闲气耶！”是啊，同一屋檐下，如门下走狗，你争我斗，恶语相伤，岂不令他人耻笑！东坡在说人事啊，党派之争，乌烟瘴气，害人害己，祸国殃民，何不一心向善，勤政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

古语云：“情郁于中，发之于外。”东坡其人随意，其文旷达，那是因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他写道：“寸恨谁云短？绵绵岂易裁。”满腔怨气无奈借酒与诗文一一浇灭。谪居黄州之前，天下只有苏轼，尚无东坡之名。打从初次出川到京师参加制策考试扬名后，就有一批文臣才子们羡慕嫉妒恨，屡加陷害，甚至明枪暗箭，王安石如此，沈括如此。

大庭广众之下，王安石曾说苏轼制策“全类战国文章，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傲慢与偏见，可见一斑，向苏轼挑衅，顺带也向考官欧阳修、梅尧臣挑衅。其实苏轼的父亲苏洵早就对王安石心生厌恶，且“见微知著”，写了一篇《辨奸论》，说王安石“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一旦“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苏氏父子从此与王安石结下仇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时，苏轼以殿中丞、直史馆授官告院，兼判尚书祠部。王安石讨厌苏轼纵论天下、揶揄他人，让其担任闲职，故意羞辱。苏轼上《议学校贡举状》，论贡举法不当轻改，宋神宗委以重任，欲以苏轼修中书条例，王安石百般阻拦，以为不宜用之。苏轼为国子监举人考试官，发策（独断而克、独断而亡，专任而霸、专任而灭，事同功异）激起王安石恼羞成怒。宋神宗欲用苏轼修撰起居注，随侍皇帝左右记录言行，王安石极力阻止。冤家路窄，王安石视苏轼为死对头。

据吾乡宋史专家孔凡礼先生所著《三苏年谱》记载，我略加梳理一下。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初，王安石正式拜相，大刀阔斧推行改革，苏轼上皇帝书，论新法不可行。苏轼差充殿试编排官，宋神宗欲用苏轼为考官，王安石认为苏轼所学乖异，不可考策，乃为编排官，撰《拟殿试策问》。苏轼答刘泾（巨济）书，论近世进人之弊。苏轼上《拟进士对御试策》，上不用。苏轼说王安石不知人，不可大用。王安石大怒，说“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今又以不得逞之故，其言遂跌荡至此，请黜之。”又说“陛下何以不黜轼，岂为其才可惜乎！譬如调恶马，须减刍秣，加箠扑，使其贴服乃可用。如轼者，不困之使自悔而绌其不逞之心，安肯为陛下用！且如轼辈者，其才为世用甚少，为世患甚大，陛下不可不察也。”八月，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诬奏苏轼曾在丁父忧归蜀期间，往还多乘舟、载物货、卖私盐等事。

期间，确有好友相劝，多闻阙疑，谨言慎行。熙宁四年七月，苏轼离开京师赴任杭州通判，张方平写诗送行，劝苏轼“离是非远祸”。文同（与可）寄诗给苏轼，劝以“莫吟诗”。

熙宁五年三月，苏轼答刘恕（道原）信中不满王安石新学。熙宁六年十月，沈括察访两浙，苏轼与之论书，沈括还朝，奏苏轼近作诗皆讪怼，涉嫌诽谤朝政。苏轼以转运司檄，往常、润、苏、秀赈济灾民。苏轼过苏州时，遇方惟深，方惟深不喜苏轼诗文，认为苏轼之作“淫言亵语，使驴儿马子决骤。”

元丰二年七月，苏轼四十四岁，知湖州，晁端彦（美叔）以忍事箴苏轼，苏轼不听。二十八日，因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何正臣等言苏轼谤讪朝政，包藏祸心，断章取义指出苏轼进《湖州谢上表》文中的字句：“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就是反对新法，不与新派合作。遂令知谏院张璪及李定推治，中使皇甫遵到湖州勾摄苏轼前来御史台，“如驱犬鸡”，罢湖州。苏迈随苏轼北行，王适兄弟送苏轼家人赴南都（今商丘）苏辙处。经扬州、宿州到京师。八月十八日，苏轼下台狱。苏轼下狱后，宋仁宗之后慈圣光献曹氏及王安礼、吴充尝言于宋神宗，宜释苏轼，章惇亦救之，至是得释。十月二十日，太皇太后曹氏卒，曹氏于苏轼有国士之知。十二月二十六日，责授苏轼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王诜、苏辙、王巩三人谪降，自张方平以下二十二人罚铜。此乃震惊朝野、影响苏轼及其友人仕宦生涯及人生命运的“乌台诗案”。

谪居黄州之前，自是一场大梦。黄州之后呢？依然大梦一场。东坡性情中人，几遭奸佞所害，跌宕颠沛，一生命苦，然而，天地万物、人时人事和所思所想，如万斛泉源，自胸襟汩汩流出，文采非凡，境界大开。临死前，东坡过金山，自题画像，竟是绝笔之作：“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