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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都市报》:京城开了“男德班”
(此文为《南方都市报》实习记者冯群星的初稿,2015年10月21日该报发表时有很大删改)
“你是不是觉得心里毛毛的?”
发现对面何钊宇的眼神开始慌乱,李献友试图用聊天来转移这个年轻人的注意力。他询问何钊宇的感觉,并坦陈自己的想法。“之后就好些了。我们应该是坚持最久的一组,从头到尾视线都没有离开对方。”李献友说。
但是在报名参加“男德班”时,两人压根没想过会发生这样比赛“男男对视”的场景。对于36岁的李献友和24岁的何钊宇来说,人生中第一次与同性专注地对视——尽管没有超过2分钟——显得尴尬和漫长。
方刚在8组面红耳赤又正襟危坐的男学员间走来走去,不时偷乐一下。这位研究性与性别近20年的学者,是“男男对视”游戏的设计者,“男德班”的主讲人。
“男德班”原本有个非常不接地气的名字:“‘全参与型好男人’团体辅导活动”。所谓“全参与”,指的是倡导男女平等地分担家庭与社会责任,呼吁男性参与家务、照料孩子。而团体辅导,是心理辅导的术语,形式上类似于小组讨论,简称团辅。
方刚怕一般人听不懂。他希望“男德班”能吸引更多的社会关注,又担心人们误以为这是什么封建糟粕。于是在招生启事里,他开篇就写:“‘女德班’因为强调传统的性别分工与性别角色,受到普遍诟病;‘男德班’颠覆传统性别,培养全新的好男人、好伴侣、好父亲!”
招生启事发布在微博上,有900多条的转发,但最终只有两人报名并缴了学费,何钊宇是一个。至于李献友等其他13位学员,其实早就通过白丝带志愿者网络与方刚相识。
方刚于2013年发起成立了白丝带志愿者网络,其理念是鼓励男性参与到性别平等事务中。在方刚看来,重新认识好男人、好伴侣、好父亲的概念,让男性从自身的改变做起,也是促进性别平等的重要方式。
为此,方刚还花费一年多的时间,编写了专门的培训手册。10万字,20次课程,内容主要来自国际主流经验。男德班是某种意义上的练兵场,但时间和资金都不够充裕,方刚只来得及挑出其中的一部分,包括“男男对视”。
如果能先看看这本手册,有个心理准备,何钊宇大概会减少一些尴尬。他从来没有跟男性这样对视,跟父亲也没有过。在中国,又有哪个儿子曾长久地享受父亲温情的目光呢?人们要的是热血男儿、铮铮铁骨,男人稍显细腻温柔,便要面临着“娘娘腔”之类的嘲讽。
何钊宇不知道,方刚希望改变这一切。何钊宇,何钊宇的父亲,中国许许多多这样的男性,都是方刚与白丝带试图“启蒙”的对象。方刚要让他们明白:男人可以刚柔并济。男人该有的样子和女人该有的样子,都是社会文化建构出来的性别偏见。
当何钊宇反复回味这些话的时候,学员叶强的心中已经几度波澜。他觉得自己是中国男权文化的受害者。叶强年幼时,被父亲打是家常便饭。但是在老家的苏南农村,这样的事情可以被父辈之间用来炫耀“教子有方”。这让叶强痛苦不堪。
方刚鼓励学员们把痛苦说出来。团辅活动收效的重要保障,就是参加者间的充分互动。有碰撞和反思,才有改变。第一天上课,方刚就一个目的:让学员摆脱关于男性形象的社会偏见,包括来自父亲的不良影响。
当天课程的最后,方刚要求大家在纸条上写最不想从父亲那里继承什么。每个人都要把纸条撕碎,并把碎片踩在脚下。
看着一地的雪花,31岁的叶强撕碎了自己那张写着“不尊重”的纸条。但他没觉得多轻松。他很清楚,父亲带给自己的坏影响没那么容易撕掉了:叶强也变成了一个打老婆、打孩子的人,心理学内的术语,是“施暴者”。
第二天,关于“好伴侣”的课程开始后,叶强坦陈了自己的经历。他第一次对妻子动手,甚至顾不上对方正怀着身孕,只记得当时血气上头,一心想用拳头来发泄压力和愤怒。如今,叶强的孩子3岁半了,与妻子的离婚官司马上就要二审。
说出这些并被当作伴侣沟通的反面典型,叶强毫不介意。来男德班之前,他已打定主意说出一切。当初,正是在白丝带的帮助下,叶强逐渐认识到了自己的施暴者角色,以及如何作出调适和改变。他甚至凭借声音,认出了几位曾接过他热线电话的学员。
与叶强不同,张斌不太善于在人前发言。他在下面默默地记,比如“解决矛盾最有效的方式,是积极沟通,倾听对方的真实想法”。张斌的婚姻一度走到了离婚边缘,好在目前已经没有大碍。痛定思痛,他觉得高估了与妻子沟通的能力。
但方刚告诉男人们,光沟通是不够的,得行动。他请各位学员做一个小游戏:用画饼图的方式,标示出自己和妻子的时间分配。这让李献友印象深刻:“妻子做家务的时间确实太长了。”结婚数年,他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夫妻二人对家庭付出的差异。
为什么平均而言,男性比女人倾向于花更少的时间做家务?为什么我们认为上班工作具有更大的价值?方刚提醒学员们,就像没有所谓男人/女人该有的样子,这世上也不存在男人/女人该做的事。男性参与家务,不仅是为了伴侣,为了孩子,也是为了男人自己。
与已经成家立业的人相比,几位年轻学员对成为父亲意味着什么更加关注。为此,方刚也设计了游戏。人们在屋里走来走去,注意方刚喊出的时间,和一声“雕像”。听到雕像,所有人要定住,想象自己在这个时间正在干什么。
凌晨3点、上午6点、中午12点、下午6点、晚上10点。男人们绕着圈,定住了5次。有人故意摆出搞笑的姿势,可想象力丰富的周洪超一点儿都笑不出来:“有了孩子之后,凌晨3点我可能是在哄孩子睡觉!”这个画面让91年的大男孩难以接受。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哄孩子。“做鬼脸?抱起来晃一晃?”被问到孩子哭了怎么办,周洪超用“晃”来形容哄孩子的动作。正在读研究生三年级的他,觉得远没有准备好。
“没准备好”的感觉,在第三天上午变得更加强烈。当天的课程,已进入到成为“好父亲”的终章。讨论的主题,则是女性孕期间发生的变化,以及如何护理婴幼儿。周洪超被带领者点名上去给“婴儿”洗澡——婴儿是事先准备好、用于月嫂培训的专业道具。
“就是放进去呗!但我放得还是很小心的!”周洪超托着脖子把婴儿放进澡盆,仔细擦拭了婴儿的身子,再把婴儿托到胸前,假装擦干婴儿身上的水。做完了正准备下台,带领者张凌华却叫住他,你还没洗孩子的背面呢!周洪超这才知道,“还要洗背面啊!”
张凌华是白丝带在河北秦皇岛的负责人。严格来说,身为女性的她并不算男德班的学员。方刚邀请她来,是考虑到第三天的课程安排,需要一位熟悉女性和婴幼儿护理的专业人士。张凌华恰好符合条件,她学医出身,孩子今年15岁。
也是张凌华向方刚提议,给5个男学员腹部绑上篮球,以更好地体验孕妇的感受。
叶强主动申请成为体验者。但没几分钟,他就觉得喘不上气,央求把球拿掉。张凌华鼓励他,“再试试”。不仅如此,她故意把书扔在地上,“难为”叶强和其他几位体验者。
尽管原定的计划是带球至午饭结束,但有的人没绑紧,十几分钟球就掉了下来,引得大伙儿哄堂大笑。张凌华摇摇头:“你这样不就流产了吗?”
叶强倒是没有“流产”。他挺着肚子去打饭,满脑子都是妻儿,没太在意周围人的眼光:“怀孕真的很辛苦,我还对她施暴,太不应该了。我真的想改,真的。”
没人对“女性怀孕非常辛苦”表示异议。然而,在对待“要不要陪妻子进产房”这件事上,男人们产生了分歧。现场出现了旗鼓相当的两派,他们面对面站着,展开激烈的辩论。
李献友站在支持这一方。他是做心理咨询的,不觉得男女的生理构造有什么禁忌。但对于中国的大多数男性而言,进女性产房是忌讳的,甚至有人觉得,陪女性生产会导致阳痿。
在李献友看来,反对者的理由根本经不起推敲。“有人觉得女性生产的画面太血淋淋了。其实除非是剖腹产,生产中出血是比较少的,主要是羊水。”他认为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你只要握着妻子的手,下半身盖着帘子,别看不就完了。”
辩论到最后,只有一个还在上大三的男孩儿坚持反对陪伴侣进产房。对此李献友觉得,“他迟早会想明白”。
到了讨论该如何与孩子相处的环节,方刚亲自上阵,跟张凌华扮演父女。桌上摆着飞机、枪、布娃娃等玩具,张凌华一把拿起了飞机开始拆。方刚“急”得直拍大腿:“女儿啊,你可不能玩这个啊,来,玩这个布娃娃!”
让男孩玩“男孩的玩具”,女孩玩“女孩”的玩具,这样一来,新一轮的性别偏见又开始了。不过让方刚欣慰的是,很快有学员指出“方老师你做得不对”:孩子想玩什么,让他去玩就好。
那天下午,学员们拿到了男德班结业证书。所有人围成一圈,看着长长的白丝带从每个人手腕上绕过。之后,白丝带被剪断,各人保留了自己那一截。
这是每个团辅活动都需要的告别仪式,它意味着联结和延续。“虽然地理上分开了,但参加者的心还连在一起。”方刚说。
李献友觉得意犹未尽。作为白丝带的潍坊站负责人,他希望此行回去后,把男德班推广到地方,让更多的男性学习,如何成为好男人、好伴侣、好父亲。为此,他需要更系统的培训。
张斌有同感。在他看来,参加者的素质普遍较高,导致上课过程中并没有产生很强的冲突。各地志愿者多从事医疗护理和心理咨询工作,他则是社会学硕士学历。
但社会上还有形形色色的男性。“你想,如果是建筑工人,他一定会认为男人就应该有男子汉气概。”张斌认为,到工厂、建筑工地这些地方推广,可能会促使社会性别的成见更好地被改变。
“观念一变,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叶强觉得男德班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提起即将在法庭上见到的妻子,叶强不奢求改变离婚的结果:“以前确实做错了,希望她能过得更好吧,我理解她。”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何钊宇、叶强、张斌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