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祖父
离开台湾前的两天,我在台北大学图书馆里寻找着国民党党史资料,希望可以找到祖父的影子。祖父退休前,据说曾作过国民党台湾省党部的重要官员,但我并不知道确切的信息。
可惜,我没有在图书馆里找到收录有国民党台湾省官员名册的书,祖父的身份便仍然是一个谜。
也许,我可以在台湾的“国家图书馆”里找到我的祖父,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这遗憾也不全是缺失,因为我多了一个悬念,吸引着我有机会再来台湾。
祖父曾经在给我的信中描述他的幻想:“有一天,我敲开你的房门,你问: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是谁呀?”
祖父写这信约10年后,我按响祖父当年居所的门铃。但是,并没有人给我开门。
台中市进化路570巷9号8楼,找到这个地点并不难,但是,祖父的大陆亲人,却用了整整57年才走到这里。然而,一道铁门隔绝了我们。
(下图:我在祖父故居门外.)
(下图:我和祖父故居公寓保安合影)
祖父1949年来台湾,1998年去世,享年85岁。上世纪八十年代,刚和大陆家人取得联系时,祖父对于回大陆探亲还有许多顾虑;九十年代,他没有顾虑了,但已经八十多岁了,没人陪伴很难独自回大陆了。所以,我一直没有见过祖父,但通过许多封信件,他一直鼓励我。
祖父曾让他居住在加拿大的儿子,我的叔叔,于1989年到过大陆,拍了许多照片带回台湾。祖父看了那些照片,很高兴。
祖父的骨灰洒在了太平洋里。而祖父生前居住的这套属于国民党分配给前退休人员的高级公寓,也已经转手出售了,公寓管理员告诉我,现在里面是空房间。
我是到台湾后的第三周来台中找祖父的。
(下图:祖父住过的公寓门外,他也一定曾在我此时站的地方站过.)
临来台湾前的几天,一次八岁的儿子对我说:“爸爸,从今天起到你走,我们就要形影不离。你是形,我就是你的影子。”
这话让我听着非常感动,又非常心酸。我要60多天见不到我的儿子了。从他出生,我也没有这么久地离开过他。他对我非常依恋,这么久不在他身边,我知道他会非常想我的。
那些天里,我们便真的形影不离,儿子还会时常热烈地拥抱我,说:“爸爸我好想你呀!”我知道他是在想象我离家之后的日子。我的心中,酸楚的情绪也越来越浓了,我甚至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计划离开这么久呢?
临行前的一天,儿子说:“明天早晨我要送你。”
我说:“爸爸六点就要离家,太早了,你还在睡觉呢。”
儿子说:“不,我就要送你!”
儿子从没起过那么早。
出发那天的早晨,我不忍心叫儿子。妻子说,一定要叫他,不然他起床后会闹的。
我便去叫他,他仍然在熟睡中。迷迷糊糊地被我叫醒了,但使劲儿也睁不开眼睛,脑袋又歪向一边。
妻子说:爸爸要走了,你继续睡好不好?
儿子点了点,我吻了他,刚要离开,一直闭着眼的儿子张开双臂,我忙抱住他。儿子在半睡梦中闭着眼睛和我热烈拥抱了一下,便心满意足地倒头微笑着睡去了。
坐在飞机上,我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儿,想着儿子。与亲人相处的幸福,总是被我们忽视,也许因为它看起来太平常了。但是,只有当失去它的时候,我们才会感觉到它的珍贵。此次我和儿子的分别,毕竟只有三个月。那么,我们在人生结束时的分别呢?我是否也会闭不上眼睛,舍不得离开我的亲人?
我们无法改变那一刻,但是,我们可以改变现在。在现在,就多和亲人在一起吧,这,才是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我相信,人生结束的时候,我们不会舍不下自己得到的功名和金钱,却可能舍不下我们的亲人。我还确定,在我们死后,肯定会记住我们的人,将是我们的亲人,包括我们的孩子。但在我们可以享受幸福的时候,我们却让工作等等将与亲人共处的时光剥夺的太多了。
我在想:以后,我再也不离开家人这么久了!
我又在想我那住在另一个城市的老母亲。我总是没有时间去看她,每年只是春节和五一、十一这样的大假日才去看她。她难道会不想我吗?我要多给她一些时间了!
来台湾三个星期了,我非常想念我的家人,几乎每天和他们通电话。我设身处地想祖父当年的感受。祖父去台湾的时候,留下自己的父母在大陆。同样留在大陆的我的祖母讲,两位老人时常念叨这个独子,但是,到死也没有再见到他一面。
而我的父亲和伯父,也从十几岁便再也没有见到他们的父亲。
祖父可能曾经像所有来台的国民党官兵一样,认为自己很快就要回大陆,回去看望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子。我不知道祖父当年的心情是怎样一点点由希望转向绝望的,而当时,并没有电话可以打。
多少家庭,就这样被剥离开了。他们,不相互思念吗?他们心底的痛苦,哪里是一个台湾海峡可以容纳的呢?
从离开大陆,到去世,祖父整整在台湾呆了49年!49年的思念,会化作多少眼泪?!
我想,如果思念是砖,那么,海峡上一定早有了一条人心建的大桥!
当祖父在给我的信中写下幻想敲开我的房门的时候,他不就是在幻想回大陆的一天吗?
寻访祖父故居之前,我已经知道那里人去屋空。我只是想走一遍祖父曾经走过的小巷,坐一坐祖父曾经坐过的电梯,抚摸一下祖父曾经触摸过的房门……而这一切,我在台中都做到了。
有些遗憾的是,在接近祖父故居的时候,我一路摄像,但是摄像机突然没电了。按着常规,它仍然会自动保存断电前的影像,然后非常奇怪的是,这一次竟然没有。莫非,祖父不想让我带走太生动的记忆,以免日后看着更多地神伤?
离开祖父故居,我仍然是一路多多地拍照。这街边的小店是祖父走进过的吧,这对面的胡同祖父也一定走过,而这邮局,是否就是祖父当年给我发信的地方呢?
(下图:这街边的店铺,祖父一定去过吧.)
我努力留下更多的台中市的影像,就仿佛在这些影像中看到了祖父。
远离台中的路上,我又在想:这条路也祖父也一定途经过。
到了台北,我又忽然意识到:这台北的古老火车站,这台北的一条条有几十年、上百年历史的街道,这台北的一座座政府建筑,我的祖父又怎么可能没有来过呢?
那么,我泛舟的日月潭,我品尝小吃的夜市,我漫步的中山纪念堂,还有我以后会去的一个个景点,哪里又会没有留下祖父的足迹呢?甚至于,我每天居住的台北大学和附近的街巷,祖父也未必就没有走过呢。毕竟,他到台湾时才刚刚36岁,他在台湾生活了49年!
那么,台湾的山水之间便都留有祖父的影子,整个台湾岛便都是我怀念、追忆祖父的处所。
祖父永远在这里,如台湾永远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