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在妈妈的期望中

舒唱老师：

我又被妈妈说服了。我本来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说服妈妈的。

妈妈说，如果我们住到郊区去。她就只能闷在家里了。老年人闷在家里一定会闷出毛病来的，老年人需要接触社会，需要生活在熟悉的环境中，因为老年人已经不可能再像年轻人一样重新建立社会关系。如果我们在郊区买房子，那么和亲戚朋友同事都难得见面了。再说了妈妈也不可能学习开车，更不可能要求我成为她的专职司机，这样她连逛街和购物的乐趣或者说是自由也同时失去了。郊区的住房只适合年轻人，因为年轻人白天可以生活在城市里，房子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而老人退了休，家就是主要活动场所，远离城市的结果就等于远离了生活。

说到最后，妈妈叹了口气：“如果你爸爸还在，咱们这次就可以分到新房子了。以前你爸爸的助手小王都提了副所长，要搬家了。”

父亲8年前去世的，因为胃癌。

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父亲在世时单位分的。原来门前只是一条小马路，很安静，现在市政改造，院门口就是西四环路的高架桥。

我的睡眠一直很好，通常是倒头就睡，一觉天亮。那天半夜感到口渴，起床去厨房喝水，发现妈妈裹着毯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很奇怪，问：“妈，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去睡呢？”

“外面老过车，那么吵，我可睡不着。”妈妈说。

“那也得睡呀，习惯了就好了！”我说。

“我可习惯不了，你是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妈妈的样子确实很憔悴。我真是忙晕了头，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妈妈有高血压、心脏病，我挨着妈妈坐下。

“我最近血压一直都挺高的。唉，你爸爸单位又调房呢。你爸爸如果活着早就是所长了，咱们也早就搬了。人走茶就凉何况人都死了呢。”妈妈的眼睛变得混浊了。

“妈，咱们买房吧。现在好多人都是自己买房子的。”我冲动地说。

“那也行。”妈妈说，“咱们买一套大点儿的。最好买上下层的，咱们俩儿可以互不干扰。”

妈妈好像早就计算好了似的，“我们可以把这里的房子租出去，这里靠近中关村，最少可以租3000元一个月。”

买房子其实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因为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所以我一直住在家里。这是一套老式的三居室，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很方便。我本以为除了结婚，我是不必要考虑房子问题的。

在网上了解了基本的行情。我计算自己的购房能力——月薪7000～8000元，上个月刚过了30岁的生日。从目前我在公司的状况看，要升职就要和“海归”竞争，维持现状就得和80年代的人拼精力体力。我不是没有积蓄，可是我正打算和朋友合伙开一家美容院，正在选址。目前买房的确不是时机，但是我已经答应了妈妈，而且妈妈这段时间真是苍老了许多。妈妈一直有失眠的毛病，万一支撑不住怎么办？

家里有些积蓄，可是妈妈说了，那些钱是用于应付大事的，万一她病了，就靠这些钱了，现在医院自费的项目太多。我不能动妈妈的救命钱。

我想就在郊区买吧，郊区房价低，首付低，不会太影响美容院的计划。妈妈对我说过：“你只需要付首期，每月的贷款可以从这套房租里出。”

我看好近郊的一个楼盘，各方面都不错，而且离城铁车站很近。本来是想让妈妈去看一看的，妈妈听说位置后，发表了她的意见，并交给我一张购房地图，那上面标出了妈妈认为可以考虑的楼盘，全在长安街以北，四环以内，我根本负担不起，除非我放弃美容院的计划，但我真的很担心，担心不能在公司养老。

我本来想把我对未来的担心和美容院的计划告诉妈妈，我从小就一直令妈妈失望，我不想还让她担心。

妈妈没有再对我提起买房子的事。她只是偶尔告诉我，楼下的张家搬走了；2单元有家装修，吵得心脏受不了；李阿姨昨天来过了，是来辞行的，她女儿要接她去法国住，说是已经在那边给她买好了房子，如果住得习惯就不会回来了；陈阿姨的女儿也不错，据说在波音公司工作，陈阿姨每年都要出国去看她；1号楼那家的女儿一点儿也不好看，可是她爱人不仅人长得好，看来能力也强，昨天他来时，又换了车，好像是沃尔沃呢。

有时候，妈妈还会加上这样一句“其实呢，做父母的看到儿女过得好就高兴，我们自己还能活几年？”

我知道，自己一直都让妈妈失望。

妈妈从不骂我。就算是小时候，她也很少责备我。

小时候，妈妈希望我能学音乐，她说，女孩子学音乐表现出的是一种教养。我学过小提琴、钢琴。我学得很认真，却仍然是班上最差的。妈妈没有责备我，她只是说：“这孩子唱歌都跑调，怎么拉得好琴呢。”

音乐不行，我想在学习上让妈妈高兴，我很努力地学习。每次考试成绩下来，妈妈都会问：“第一名吗？”但我每次都令妈妈失望，最好成绩也只是第二。妈妈不骂我，她只是说：“下次吧，下次你再多努力就是第一了。”但我心里明白，我下次还是得不了第一，因为我这次已经很努力了。我考不上名校，我在工作上不能出类拔萃。我内疚，总觉得欠妈妈一个第一。

但那时爸爸还在，我并不是必须做得最好。因为爸爸能够做得最好，爸爸可以满足妈妈的荣誉感。爸爸留过学，在业内有名气，他的多项设计得过国内和国际大奖。爸爸会英语、法语和俄语。爸爸还长得英俊潇洒仪表堂堂。妈妈只是所里的一名普通的图书管理员，却因为是爸爸的妻子，受到大家的尊重。更重要的是爸爸爱妈妈，爸爸曾经说，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是妈妈，小女儿是我。

爸爸在世时，我们每年在西苑饭店过圣诞节，在恭王府的四川饭店请所有的亲戚（妈妈的四个姐妹及她们的家人）吃年夜饭，妈妈一边吃，一边告诉我，她小时候，家里吃的鱼翅才是上等的。我一边听，一边想，我真是太给妈妈丢人了，分辨不出鱼翅和粉丝的区别。

妈妈那时常说，国外有研究所请爸爸去工作，但是爸爸爱国，就是不肯去。

爸爸走了，爱妈妈、宠妈妈的责任落在我的肩上，但我总是力不从心。

爸爸走了，我们仍然每年和妈妈以及她的亲戚们去四川饭店吃年夜饭。看着妈妈和姨妈们追忆她们的旧时光，我暗暗地心疼菜金。我一直想对妈妈说，咱们明年换个地方吧，就在咱们家附近的餐馆，或者我们几家AA制。但我知道，我真那样说了，妈妈会觉得没面子的。爸爸走了，我虽然没有能力提高妈妈的生活水平，但也不能降低它。再说，除了请这顿饭，我没有任何一样事情可以令妈妈更有面子。

妈妈说：“现在的女孩子都是穿名牌。你为什么总买那些小店的衣服？”我知道，妈妈看我的眼光是失望的。

“你的眼光高，才能看得见高处，才能得到更高的。”妈妈还说：“婚姻对于女人而言是应该能够提高生活品质的。”

三年前，我交往过一个男朋友，毕业名校，有自己的公司，对我也很好。我想，大概可以带回家见妈妈。

妈妈那顿饭吃得很少，后来干脆说，不饿不吃了。他走后，我问妈妈的意见，妈妈说，“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做主。你和他结婚的话，我就不和你们住在一起了，他吃饭的样子太难看了。俗话说，三代改变一个家族，他才是他们家进城的第一代，你和他在一起，别的不说，咱们家的后代也被拖了后腿。不过你愿意我不反对，我自己住一样的。”

我已经够令妈妈失望的了，如果我的下一代还不如我，我更对不起妈妈了。我身上流的是妈妈的血，我断然放弃了那个没有血亲关系的男人。

我恋爱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不能晚于10点回家，因为妈妈10点上床睡觉，她入睡后一旦被吵醒就不可能再睡着，而阳台上的一片落叶都能吵醒她。

大院里的许多老邻居搬走了，妈妈总是看不惯新来的住户。她说：“买不买房你拿主意吧，我也不见得能住几年。”

也许我应该放弃美容院的计划，为妈妈买一套她满意的房子。

小G

舒唱回信

小G：

你好！

到我这儿来咨询的有一位35岁的女同胞，哭诉说男友控制她的一切。男友春节不想回家，希望她也不要回家，于是六年中有四个春节没回过家。躺在男友的怀里想着远在南方的母亲。上街购物，形成的习惯是，自己看上的东西只有在男友点头后才敢掏出钱来买，男友稍露不悦，掏钱的手又会缩回去。走在人群中，她那张美丽的脸每每引起男人的偷窥与遐想，凡遇此景她总是匆匆低头走过。因为想起了男友因为恐惧失去而愤怒到几近变形的脸。

细问她的过往经历。她说，父亲和母亲从没给过她选择自由。连考大学报哪所学校，读哪门专业都由父母越俎代庖。所以，她从来没有过自己。因此，从头到尾的叙述中眼泪都在不听话地往下流。只有过度的压抑和委屈才会形成此种情形。

生命是个体的。个体的生命就会有个体的、独特的、适合自己的需求。在我们“利他”的同时，我们如果还能够适度的“自恋”，相对满足自己的内在需要，就能够形成一种平衡的、和谐的生命。

文中的女主人显然被母亲所呈现的弱势状态控制了。而且一直。于是，母亲的期望就变成了自己的期望。

年龄不是判断一个人长大与否的标志。母亲并没有长大。依然活在任性里。于是自顾自地期待着那种“气派”的延续。她只顾“自恋”了，没有能力照顾女儿的感受。孝敬是在一个人不敢大声喘气的状态下形成的。就像白毛女里的喜儿被地主婆扎了还得强装笑脸一样。笑容怎能不苦涩呢？

舒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