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独白:志国脾气大，我的脾气就不能再大了，不然非打起来，这家就成了火药库了。其实我也是一直忍着不发火，尽量赔小心，我总觉得，在志国心里，还是非常在意我们娘儿俩的。儿子毕业找到工作了，志国就开了一瓶好酒在家庆祝。只不过这些年，能够让志国高兴的事，实在是太少了。就像火花儿似的，偶尔冒上那么几下，就没了——

　　【开场白·老去】

　　好朋友从美国来，又瞬间走了。体味了百味人生，并匆匆忙忙从机场给我打来电话。我们长话短说，却都能感到彼此都长大了。就是呢，长大。所谈的话题也大抵不再是风花雪月，而是你妈妈身体怎样、我妈妈身体怎样之类。生活和阅历教会我们务实，无论国内还是国外。所以我如今再看以往那些倾诉，总能够看出之前看不到的生活痕迹。

　　人都会长大，长大了再变老，变老了又变小，变得需要别人的照顾，重新变得任性，甚至有些自私，由关照八方情绪而到只顾及自己，只为生命的尽头就在眼前。每个人都是这样一条路。当然也有越老越豁达、通透的。那一定是因为年轻时足够华彩夺目的缘故。所以怎样老去，并老成一道风景线，已经成了眼下要论的一个话题。——阿莱

　　受访人：李萍，女，58岁，有一个独生子，正在准备结婚阶段。李萍这些年始终身体不好，所以很早就病退在家了，家里的收入全部要靠老伴儿志国的薪水来维持。志国即将退休，却刚被查出患上了癌症，正在接受诊治，但是也不太乐观，因为已经接近晚期。李萍提起这些就忍不住想要掉眼泪，现在志国自己并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所以脾气还是大得很，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在医院里还是没事就和大夫、护士发脾气。李萍既不想拖延儿子的婚期，又不想耽误志国的病情，反正是怎么想怎么觉得难。尤其志国这些年，也许是因为工作压力大吧，所以回到家经常动不动就发火，但是当着外人的面儿，又总是表现得很和气。志国做的是服务行业，要的就是和蔼的态度，所以志国这些年把好脾气都留给外人了，坏脾气却全都留给了家人，但即使是这样，也依然没能让他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李萍这些话憋在肚子里很久了，也不知道能够找谁说一下。总之她这些年一直在尽心维护着自己这个家和志国，想不到志国却得了绝症。她祈祷志国可以逃过这一劫、祈祷儿子可以幸福地步入婚姻、祈祷自己能够和志国相携到老。

　　李萍的口述：

　　不知道该怎么说，本以为儿子就要结婚了，他也终于要退休了。我们好不容易迎来自己晚年的好日子了，结果他却得癌症了。因为他接了一个外活儿，人家除了付给志国一些劳务费之外，又额外给了他一张体检卡。结果就是这张体检卡，让我们家陷入愁云惨雾。当然志国自己还蒙在鼓里，虽然他也按要求去复查过，但是再后来的事就是我们和医院那边接洽的事了。说真的，我一听说复查就预感不好。志国也有些疑虑，但是我和儿子都一直在骗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信了。反正看起来人还是和从前一样。脾气暴得很。他一直都是抽烟喝酒不断的，这个烟酒啊，绝对是害死人。好在我儿子是绝对不碰这两样东西的。儿子找的女朋友是外地的，和儿子是大学同学，为了儿子才留在天津。两个人找的工作也都挺稳定的，结婚的房子也有了，虽然不大，但总归是个家。所以我们这个家，若无志国这个事，其实是可以说熬出头了。谁能想到呢？好不容易把什么什么都熬出来了，志国却又得了这么个要命的病，这不是按下了葫芦起了瓢吗！

　　说起来志国年轻时可不是这么个脾气，那时候的志国人非常好，脾气也好，是真好，不是装的。现在不是，现在的志国，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外面，都是人人称颂的大好人，但是回到家里，立马就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真的是不皱眉头不说话，看见我们娘儿俩就像看到仇人似的。也不知道志国在外面到底积攒了多少的怨恨在心里，反正是有好话都没好说。后来搞得我们娘儿俩都不太愿意听他说话了。比如吃个饭吧，如果你饭焖多了，他就会说，这钱难道都是大风刮来的吗？吃得了这么多吗？焖这么多，有没有脑子！如果哪次我焖饭焖少了，他又会说，是我不往家拿钱啊？还是不舍得给我吃啊？我这累死累活的，回到家反倒连饭都吃不饱了。就连儿子都说，妈，你说我爸怎么变脾气了呢？

　　可是志国为什么变脾气，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我也知道我一直病退在家，让他压力非常大。志国偶尔也会跟我说说心里话，比如“人活着不容易”啊什么的。要不就是“现在挣点钱太难了”。这我也都理解。其实这几年我正式退休已经办下来了，退休金已经比从前多了不少，而且家里还有一个小平房在出租，所以日子还可以。儿子后来结婚买房，也是卖了那个小平房付的首付。大家都是小老百姓，除了平时从牙缝里省了又省，又到哪里去弄钱呢？！志国妈妈病的时候，志国也着了一回急。老太太没医保，可是那药费又贵得吓死人，好歹一针就是几千元。大家就是凑，也凑不上这么多啊，志国的兄弟姐妹中，彼此的日子都差不多。最后没办法，硬是把老太太拉回家里来输液，至少比住医院要便宜些。有些进口药也只能停了，就为这，志国老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养他一场。这些憋屈，也许志国平时都放在心里放在酒里了，他也知道跟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也是没用，我就是出去给人家做保洁，一个月也挣不了多少钱，更何况我这身体，也不那么听使唤。

　　反正我心里提起这些也是憋闷得不行。因为我在家里也是大气儿不敢出，二气儿不敢使的。志国脾气大，我的脾气就不能再大了，不然非打起来，这家就成了火药库了。其实我也是一直忍着不发火，尽量赔小心，我总觉得，在志国心里，还是非常在意我们娘儿俩的。儿子毕业找到工作了，志国就开了一瓶好酒在家庆祝。只不过这些年，能够让志国高兴的事，实在是太少了。就像火花儿似的，偶尔冒上那么几下，就没了。

　　志国的这个病，怎么说呢，万病都是从气上来。他就是这么个内向的、什么都爱往心里装的脾气，年轻时也是不爱说话的个性，但那个时候总是笑眯眯的，不像现在，像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库。其实你说人生在世，谁净碰上顺心事儿啊，不都是挺不顺心的。有时就得自己调节，你自己不调节，就只有生病生气的份了。志国说，希望儿子脾气秉性不要随他。他知道他自己毛病在哪儿，人是好人，可就是这个个性，真要命。

　　就连现在，还跟人家护士着急呢，一到输液就着急，搞得护士都快哭了，他越着急，那小护士就越紧张，然后就越扎不进去，也扎不对地方。那些小孩也都怪不容易的，出来上个班，什么样的病人碰不着啊。我跟志国说，你就忍着点儿，志国还怪我。其实志国也不是什么恶人，干嘛非得把自己扮演得像是恶人呢！有时我心里真想告诉他，志国，你再这么着，咱俩在一起的好日子就真不多了。可我不敢说。他是那种外表强硬其实内心很脆弱的个性。有些事你要是真告诉他了，他还真受不了。所以我着急也是白着急，只能自己在心里流眼泪，然后祈祷上天，把志国留给我，不要把他带走。

　　【闪存现场】

　　阿莱：您也确实需要找一个人，把这番心里话好好地讲出来。

　　李萍：我还行，有时会跟儿子说。

　　阿莱：儿子很乖吧？

　　李萍：孩子非常懂事，我多跟他沟通，就是怕他遗传他爸爸身上那些脾气。毕竟年代不同了，人在社会中，不能太较真儿。

　　阿莱：您觉得志国大哥的病还是因为太过较真儿的缘故？！

　　李萍：肯定是吧，他总是这个看不惯那个看不惯的，看电视不就是个娱乐吗？他也看不惯。你说这不是自己生闷气嘛。

　　阿莱：是啊，人总要自己给自己找活路，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李萍：没错，我就爱听你说这话，人就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阿莱：事已至此，您也别太着急了。我想志国大哥一直都知道您和儿子最在乎的还是他。

　　李萍：没错，他肯定知道，不然不会跟我们娘儿俩发那么大脾气。

　　阿莱：大概每个人只有在至亲面前，才会无保留地暴露自己。

　　李萍：你这么说也通。

　　阿莱：夫妻之间相处，往往总会有一方像孩子一样无心又无理，而另外一方，就只能像家长一样宽容又包容。

　　李萍：说得没错，我们俩就是。

　　阿莱：反正都已经包容多半辈子了。

　　李萍：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就不在乎再多包容这剩下的半辈子了。

　　阿莱：您是个好女人、好母亲、好妻子。

　　李萍：我特别希望他能闯过这关，然后多陪我几年。

　　阿莱：我们和您一起期待志国大哥闯过这一关。

　　【阿莱手记·平衡】

　　如今的人们生存压力大，这是真的，所以才更需要心灵医治和救助。以前就描述过这样一个例子，曾经采访过一个专演坏人的老艺术家，结果一问他的邻里亲友，人家在生活里其实是一个大大的好人；还有一些专门在银幕上饰演英雄的人物，其实在生活中却也有瑕疵部分的存在。

　　我想这还不是什么好与坏的原因，而是一种生活的平衡。

　　好比黑中有白、白中见黑的太极阴阳鱼。又好比张爱玲说的，大雅即俗和大俗即雅。

　　这世上从不存在全白的天使和全黑的恶魔。白里面总会掺杂一点黑，黑里面也总会掺杂一点白。

　　世界变幻莫测，人性模糊不定。一个见人就微笑的阳光天使，私底下没准就有极为阴郁且不为人知的部分也说不准。这也是一种平衡。有阴才有阳，有好才有坏，有黑复有白。

　　压抑过久时，一定要想办法释放。

　　释放太多时，一定要找机会收敛。

　　只有控制好平衡，才能掌握好健康，拥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