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时独白：

　　我爸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冬天，他喝醉之后一跤栽倒在冰冻的地上，结果人就这么没了。我妈一下就傻了。我也蒙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冰冷的冬天。我深陷在思念我爸的情绪里久久不能平复。人们都说我爸就是被我气死的。我也不在乎了。更不分辩。我变得无比沉默。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我爸呢？我爸他去哪儿了？——

　　【开场白·半辈子】

　　有人的半辈子，就像是一辈子。甚至顶过别人两辈子、三辈子都不止！而有人的一辈子，就能平淡如水般静止。很多人会在年轻时选择轰轰烈烈度过，上了年纪后才知道原来平淡如水过一生，原本就是一种修来的福分。尤其女人。

　　女人是表面波澜不惊、但心里波涛翻滚的物种。

　　男人又是另外一种。

　　男人其实从来都不是波澜不惊的。男人的很多情绪都在表面。他们拥有着足够的强度与硬度，但却缺乏韧性。于是我们会看到一些男人在不该走的时候走了。然后就只有那些女人咬牙坚持着活。

　　这样的女人，所有孀居的、独居的、离异的女人，每个人背后都有其可以供后人翻阅的厚重故事。每个女人都是一本书。里面写的是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阿莱

　　受访人：许时，女，48岁，丧偶。年少时母亲严厉，父亲暴躁又喜欢酗酒。家里孩子多，许时就成为家里的异类，成天跟巷子口那些小流氓混在一起。不知因此遭了母亲以及兄弟姐妹多少的白眼和父亲多少的毒打。打完许时的父亲，总是抱着酒瓶子昏昏睡去。许时的母亲在邻居眼中是不折不扣的“厉害人物”，谁都不敢惹。但许时的其他兄弟姐妹都很乖。这期间，许时不断请家长、后又各种惹祸，差点被学校警告处分、再后来中考没考上什么正经学校，随便上了一个中专。总之因为许时的缘故，父亲好几次气得直吐血。许时也不明白父亲干嘛跟自己这么大劲头！再后来父亲有一年冬天喝完酒摔了一跤，然后人就没了。外面的人都说父亲就是许时给气死的。那之后，许时度过了生命中第一个冰冷的冬天。父亲走了之后，许时遵从母命嫁了一个极为老实窝囊的男人，12年前的又一个冬天，许时的丈夫也得肺癌去世了。那之后，许时就只能和女儿相依为命。今年秋天，女儿也披上了嫁衣，许时在女儿的婚礼上顿时哭成了一个泪人……如今，她已经将母亲接到家里来住，许时的母亲这些年也大不如从前，甚至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从前那么厉害一人儿，现在就只知道傻傻地笑……

　　许时的口述：

　　我这辈子，说值也值了，说委屈也委屈。

　　但凡别人不敢干的事，我都干过了。那会儿年少轻狂，什么都觉得不在话下。但其实现在想想，我也没干什么。那些被大家以为的坏孩子，其实也并不坏，真跟他们接触起来，他们其实都挺单纯的，而且背后一定有一个像我一样不幸福的家庭。有的是单亲，有的是父母不在身边，跟着爷爷奶奶。也有的是和我一样，不招父母待见。反正都是在家没人待见，所以才到外面去找温暖。

　　你没见过我当年的照片，头发倍短儿，张瑜演过一个电影，就是剃的那种短头，我的基本跟张瑜那个头型也差不多了。反正在我们学校都震了。其实不就是弄了个头发嘛！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一回到家，我爸妈就炸了。先是我妈弄了一盆热水在院里，然后我爸按着我脑袋就往热水盆里塞！你见过给鸡褪鸡毛吗？就那阵势。旁边有劝的，有煽风点火的，有看热闹的。反正所有人都过来了。这就是我爸妈，永远不知道顾及孩子的脸面，尤其我还是女孩子。那天，我把我爸当街就推了一个跟头，我爸追着打我，他哪儿追得上我？还是我哥们，扔给我一辆二八车，我抬腿儿一跨上去就没影了。然后就听我爸质问我妈道，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又学会骑车了！

　　那些年的时光，我几乎每一次出场，都会闹得人仰马翻。很多人都已经和我父母一样认定我是坏孩子。包括我的兄弟姐妹。他们都乖着呢，不敢闹，特怕我妈犯浑、怕我爸耍酒疯！我爸喝起酒来那叫一没命。酒量最严重的时候，一天两瓶呢。所以好几次我爸都喝吐血了。但大家都说那是我气的！我也不知道我做什么了。反正我只要一站在那儿，我爸妈就瞧我不顺眼。我想还没有哪个女孩子像我这样挨死打的。但其实我坏吗？包括在学校里，我是一路坏名声。但其实我坏哪儿了？我不就是和老师打架、和校长顶嘴吗？差点就弄了个处分。但作为女孩子，我是清清白白的，我的第一次就是跟我老公，我和那些男孩子就是瞎玩，没事在外面晃荡，真没人们想得那么肮脏。

　　谁都不会想到我后来会变得这样安静！好像我后半生的话，全被我前半生给说完了。我爸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冬天，他喝醉之后一跤栽倒在冰冻的地上，结果人就这么没了。直到那时候，人们还用“胡臭儿”这样的话来形容我。但当我爸没了之后，我妈一下就傻了。我也一下就蒙了。平时被他打惯了骂惯了冤枉惯了，这下子，我还真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冰冷的冬天。我深陷在思念我爸的情绪里久久不能平复。人们都说我爸就是被我气死的。我也不在乎了。更不分辩。我变得无比沉默。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我爸呢？我爸他去哪儿了？

　　爸走了之后，家里急需要有男人补充上来。当时的年代不比现在，有很多活儿都需要男人来承担。可家里的男孩子要读书，不能干重活儿。而我已经上班了，也到了该婚配的年龄。于是我妈就安排我跟一个男孩子见了面，他就是我老公。我这么一个年少时气得父母直跺脚的人，结果在婚姻的问题上却比任何文静的孩子都更听话（比如我一向听话的二姐，就为了嫁我二姐夫，当年气得我妈差点不认她）。所以谁都没想到我会这样听从安排。我说了，我是个简单的人，甚至在爱情方面，都比一般人要晚熟。

　　我老公那个人特别简单，特别木讷，平时话也不多。我其实是在结婚以后才一点点喜欢上他的。那种喜欢，也是因为人已经是他的了，所以不喜欢也不行，传统吧？在我们这个家，我渐渐成了顶梁柱。我老公比较窝囊，很多他单位里的事情，都得我出面去平。但那些年过得也很平静。直到从不抽烟的老公被查出肺癌……12年前的冬天，也是冬天，我老公也走了，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女儿是我一手带大的，很伶俐调皮，很像我。今年秋天她也结婚了，女儿大概也因为怀念父亲的缘故，所以找了一个和他父亲一样木讷寡语的男人。孩子特别有心，说担心我太孤单。我安慰她我不是有你姥姥吗？说到我妈，她这些年也老得快极了。再也不见了年轻时的那份犀利和严厉。我妈现在糊里糊涂的，没事就笑嘻嘻，说个话，翻来覆去，颠三倒四的。我看到她的样子，心里就更难过了。我总是忘不了她年轻时威风八面地站在院子里骂我的情景，也许这就是人生吧！爸爸走了，老公没了，妈妈也老了。我不过才48岁，好像就已经把人生该尝尽的，都尝尽了。

　　【闪存现场】

　　阿莱：特别感慨……

　　许时：感慨极了。

　　阿莱：老妈现在跟你一起过？

　　许时：对啊。别看我情况并不乐观，但是有她在我身边，女儿会很放心。

　　阿莱：其实48岁还很年轻呢。

　　许时：我知道，我有一个客户，48岁才刚结婚。

　　阿莱：客户？

　　许时：对，我有时也做保险。

　　阿莱：现在很多人愿意晚婚。

　　许时：有本领有能力的人，都会晚婚，甚至不婚。不像我们，除了生个孩子结个婚然后照顾照顾家里，别的也做不来什么。

　　阿莱：真不敢想象，你和你少年时的状态，实在大相径庭。

　　许时：我自己也想不到，我会是这样。就是从我爸爸走了之后。原先他在的时候，没觉得自己爱他，没觉得他有多重要。那会儿他打我最狠的时候，甚至想过，将来有一天他要是死了，我绝对不哭。

　　阿莱：我知道，我知道，爸爸走，你一定是最伤心的一个。

　　许时：其实我后来都不会哭了，因为要哭的事儿太多了。结果反倒在女儿的婚礼上，大哭了一场。

　　【阿莱手记·活着】

　　多么沉重的话题，但又是多么现实。每个人都要面对和经历的生离死别。与亲人，与爱人，与这个世界。

　　做这样的采访，会特别小心翼翼，因为总是不敢去碰受访者最不堪的那个动情点。想必在许时眼里，当年父亲对她的打骂，都已经成了一种难得的亲情的回味。

　　许时爱父亲，她之前却从来都不知道。

　　父亲也爱许时，但当气得肺炸时，大概也巴不得这孩子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生活总是会让我们说出一些“过头话”和“过气话”。

　　无论夫妻之间，还是父母与孩子之间。

　　但当这个人真的不在了，我们才顿时彻悟，什么叫没了。

　　所以珍重吧。

　　与身边所爱，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