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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犀利杂文闻名的韩寒迄今写过七部小说,依次是《三重门》《像少年啦飞驰》《长安乱》《一座城池》《光荣日》《他的国》,以及号称小说创作最高水准的《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2010年7月6日,《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首发在空前绝后的《独唱团》,一时洛阳纸贵;然后出版单行本,卖了两百万册;得过“十大中文小说奖”,由邵泽辉改编话剧巡演;然后插图纪念版上市;然后至今没有然后。
在这部作品中,韩寒用两条交织的线索,讲了个貌似简单的“在路上”的故事:主角路子野(即我)开着一辆废旧的旅行车(1988)去远方接出狱的朋友,即1988的制造者。途中小旅馆结识妓女娜娜(艺名姗姗),宿妓被抓,被释放后带着无处可去的娜娜一起上路。在路上回忆自己过去的事情:童年,朋友,初恋,情人,偶像……那些曾在他生命里留下重要痕迹的人,一个个地都已倒在了路上,离他而去;与此同时,怀孕的娜娜却在近乎于绝望的情况下开始为自己的孩子规划起美好的未来:去贵族幼儿园读书,留学国外,长大做公务员,嫁个好老公……当终点到来时,路子野没有接到自己的朋友——或者也算接到了,他带回了朋友的骨灰。娜娜查出自己患了恶疾,不辞而别。两年后,路子野带着娜娜的孩子——韩寒称其为“全世界人的孩子”——上路了。
韩寒是个人风格强烈的写作者,《1988》依然是鲜明的“韩式”文体。只有讲述,很少描述,句子大部分简朴、机敏。同样辛辣地调侃批判现实,制造的笑点往往发自不可思议的角度。隐喻仍然无处不在,读者甚至过度解读。小说中对于这个世界的描摹,最形象的莫过于“流沙”和“温水煮青蛙”这两个经典段子。如“流沙”:
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脚下的流沙裹着我四处漂泊,它也不淹没我,它只是时不时提醒我,你没有别的选择,否则你就被风吹走了。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我所有热血的岁月,被裹到东,被裹到西,连我曾经所鄙视的种子都不如。
一直到一周以前,我对流沙说,让风把我吹走吧。
流沙说,你没了根,马上就死。
我说,我存够了水,能活一阵子。
流沙说,但是风会把你无休止地留在空中,你就脱水了。
我说,我还有雨水。
流沙说,雨水要流到大地上,才能够积蓄成水塘,它在空中的时候,只是一个装饰品。
我说,我会掉到水塘里的。
流沙说,那你就淹死了。
我说,让我试试吧。
流沙说,我把你拱到小沙丘上,你低头看看,多少像你这样的植物,都是依附着我们。
我说,有种你就把我抬得更高一点,让我看看普天下所有的植物,是不是都是像我们这样生活着。
流沙说,你怎么能反抗我。我要吞没你。
我说,那我就让西风带走我。
于是我毅然往上一挣扎,其实也没有费力。我离开了流沙,往脚底下一看,操,原来我不是一棵植物,我是一只动物,这帮孙子骗了我二十多年。作为一个有脚的动物,我终于可以决定我的去向。我回头看了流沙一眼,流沙说,你走吧,别告诉别的植物其实他们是动物。
但在韩寒的小说阵容里,《1988》确实又很不一样。他在“后会无期”中说:“现在觉得好的小说应更加纯粹,描述每一种世界之大,探寻每一枚人心之复杂,要贴近现实,但不能黏着现实。小说里的人物是你穿透世界的面具,不是承载段子的工具。不能把大量的时事评论和社会热点放置其中,那些是杂文新闻和微博论坛要做的事。在写《1988》时开始意识到这些。”
珊珊说,包夜只要再加五十,你醒了以后随便你做什么都可以。
我有些不耐烦,因为我害怕困意消失,而此刻的阳光正开始刺眼,它从树缝中穿出正好投射我的脸上。我站起身,企图将窗帘拉上,但是这个窗帘不管怎么拉都有一个缺口,我想如果这个缺口一直存在,我将心中难受,一夜无眠。我用了很多方式,发现始终没有办法将窗帘拉严实。我搬来一个椅子,打算站上去从最上面开始拉起。
珊珊此时又问一句,先生,你包夜么。
我有点心烦,说,我给你五十,你就给我站在这个缝前面给我遮光。
珊珊二话不说,站到了椅子上,顿时房间里暗了下来。我心中虽有感动,但更多鄙视,想这婊子真是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躺在床上拉上被子就打算睡觉。虽然背对着窗,但我始终觉得奇怪,有个女的上吊似的站在椅子上,还不如让阳光进来。我未看珊珊一眼,说道,珊珊,钱是赚不完的,你早点回你自己那里休息吧,你年纪还小,不能满脑子只想着多赚一点是一点,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呢?你……
窗户那边说道,因为我有了不知道谁的孩子,我要生下来。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珊珊依然高高地站在原地,伸出手拉着窗帘,最顶上无法严合的那个部分透出最后一丝光芒,正好勾勒了她一个金边。随着窗帘微微地颤动,她的光芒忽暗忽亮。我看了半晌,说道,来,圣母玛利亚,你赶紧下来吧,睡床上。
天全黑的时候,我停下了1988,小家伙正在熟睡,今天她居然没有哭泣。我从后座拿出了一个袋子,里面便是1988制造者的骨灰。在我心中,里面还有丁丁哥哥,10号,刘茵茵,我将他们撒在了风里。马上我知道了迎风撒东西是多傻的事,我身上沾满了他们的骨灰。我拍了拍衣服,想那又如何,反正我也是被他们笼罩着的人,他们先行,我替他们收拾着因为跑太快从口袋里跌落的扑克牌,我始终跑在他们划破的气流里,不过我也不曾觉得风阻会减小一些,只是他们替我撞过了每一堵我可能要撞的高墙,摔落了每一道我可能要落进的沟壑,然后告诉我,这条路没有错,继续前行吧,但是你已经用掉了一次帮助的机会,再见了朋友。
《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就在这时结束了。这可能是韩寒所有小说中最悲伤和苍凉的一幕。
娜娜的女婴第一次正儿八经说话,是一声“咦”,既不喊爸爸,也未喊妈妈,只是对着这个世界抛下了一个疑问。梦想可以照见现实吗?旅程的终点在哪里?书中没有答案,可能韩寒也没有,他也还在路上。可以确定的是,韩寒不想再和这个世界掐架了,这次他是认真地想和这个世界好好谈谈。
(插图:韩寒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