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底,《比亚兹莱的异色世界》和《守义·图》出来,我当时像破了百米纪录的博尔特老师一样兴奋。之所以这么激动,一是因为自己的小小梦想得到了实现,这种Notebook的样式,我觊觎已久,一直设想自己也能鼓捣出来,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二是这两个本子得到的反响很好,不管是以赠品方式得到的《读库》全年订户——大家已经迅速将Notebook简称为NB,还是以作者身份拿到样书的张守义老师,那些天我只要出门在外,包里总是装几个NB,遇到德高望重的老师,就献上一册,用淡淡底口吻说,您随便在上面写写画画吧,然后看对方欢喜赞叹的样子,俺就淡淡底笑了。
三是——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我以自己的商业头脑做出判断,NB可能是一个新的经济增长点,应该能实现商业价值的。
于是,我开始游说出版社和发行商,试图说服他们,能够让NB正式出版,并进入公开销售渠道。我列出的理由,自我感觉是很有说服力的:一本书,还要看人喜欢不喜欢,内容爱不爱读,但一个笔记本,人人都需要啊;君不见,书店和文具店里的本子千千万,君不见,那些有收藏本子癖好的家伙千千万,这得是多大的一个市场啊;我们的NB,可不是简单的本子——说到这里,我往往还拿出搜罗到的其他本子来展示给对方——而是,有内容的本子,或者说,能够往上面写字的书,其内容是具备极端独特性和高度原创性的。
我还举出许多鲜活的例子以资说明:我们的许多读者,会买一个NB送给自己心仪的女孩;有的人要赶赴朋友的生日趴踢,送两个NB也是很合适的礼物;有的公司拿我们的NB做礼物送给自己的客户,既有面子又有里子;还有一家公司,还拿我们的NB作为奖品给季度最佳员工呢;你看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年过年不收礼啊……
聪明的你,能不能被我的这番论证打动呢?
遗憾的是,我先后接触过的两家出版社,三家发行商,都没有被我说服,尽管当事人拿着我们的NB摩挲复摩挲,喜欢兼喜欢,但还是无情地拒绝了我。
他们最主要的论调是,NB这种样式还不为大家所熟悉,你说你这个东西,既不是书,也不是本,图书还是文具?人家都不好归类。他们担心NB不能为读者所接受,要有读者买了你的本子,再拿过来质问我们,为什么有许多页漏印了东西,我们得花费多少唇舌来解释啊。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新品种,需要我们付出许多时间成本来让消费者熟悉产品,培育市场。但,市场没有耐心等待我们。
精通商业的他们,举出了许多营销实例来佐证其铁石心肠:你知道第一家生产VCD的厂家是谁吗?“万燕”啊,这家厂子早就倒了,因为他们要花费大量的广告费来告诉消费者这东西是干什么的,等他们熬得油干灯枯,就该后来者来占便宜了。你还记得“旭日升”凉茶吗?他们花了那么大成本来培育凉茶市场,当市场成熟的时候,他们也倒下了……
对于我所列举的生动事例,他们也不以为然,因为你的NB大部分是赠送的,大家对免费得到的东西,所持态度总是宽容的,很容易说几句客气话。真要让大家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购买,切,路漫漫其修远兮。
不要因为有人夸你做的东西,就烧包成这个样子,因为不喜欢它的人,早已经用沉默的离去做了投票。他们丝毫不留情面,试图让我从美梦中清醒过来。
但我还是不甘心。因为我太喜欢在一个被专门设计、精心制作出来的本子上写字的那种感觉了。我们的物质生活已经发达成这样,连男人用的香水、女人用的防狼笔都生产出来了,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稍微具备些设计感的本子呢?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比亚兹莱的异色世界》和《守义·图》做的这一版,有太多遗憾,像内文用纸不太理想,《守义·图》的封面色彩方案没有实现等,更糟糕的是,两本书的精装封面都存在不平整的毛病。为此,我与印厂的人员进行了多次探讨,找了各种可能存在的原因,比如北方的气候,生产的工艺流程,塑封的时机,以及我家地板的暖气温度等等,最终得出结论,是我选择的封面特种纸与精装纸板的抽缩度不一致,造成了封面的弯曲。
本来计划这两个NB送完拉倒,不予再版,但如今找到了问题的症结,要不鼓捣出改进的完善版来,那是要出人命的。我马上开始调集纸张,准备重印,加之我狂热地相信其市场前景,所以迅速地找到张守义老师,希望他能授权公开发行。
张先生同意了,但出版发行环节没有同意。我的游说无果,最终,那些家伙对NB并不看好,没有人愿意接手,让其正式出版,公开发行。
此时已是覆水难收,我经常在梦中看到完善版的《比亚兹莱的异色世界》和《守义·图》出来,美滋滋地捧在手中,然后醒来,怅然若失。
如果不做,真要憋出人命来的。
大规模的发行销售已经不可能,那就少量地搞搞吧。我最终下定决心,《比亚兹莱的异色世界》和《守义·图》按照心目中的蓝图,再做一版。由于精装书的生产周期比较长,我以为等新版出来,老版也基本售磬,正好接续得上。但那些家伙们的悲惨预言开始逐渐应验:NB的销售逐渐萧条,加之2008年的预订高峰也已经过去,所以那些老版NB就像重庆的最牛钉子户一样,兀自屹立在俺自己挖的大坑中,始终消化不掉。
新版的三款NB终于出来了,当印厂把样书送来的时候,我翻来覆去在手中整整摆弄了半夜,看着上一版的毛病一一得到弥补,看着平整舒展的封面,摸着平滑密实的纸张,潘通专色印刷焕发出醒目的光彩,特别是银灰色的比亚兹莱,更是别具一酷,终于有了那种“这就是我想要的”的感觉,直想马上与天下有情人分享。
但我还是忍住了,只是悄悄给新的订户发了新版的。我想采集一些数据,看不打什么“改进版”的噱头,NB的真实销售情况。
剩余的几箱老版NB,被我满怀惆怅地封存起来。当时,我在冥冥中对着那些不幸成为我的朋友的人,发出一阵狞笑:以后你们要得到的NB,就是这些被淘汰下来的东东了。但是,我那种见猎心喜的贱毛病屡屡发作,从此以后送出去的本本,也全是新版的。
我只是乐于对比人们面对新版和老版NB时所产生的反应,心里就贱得嘀嘀叫了。
如果不打什么旗号,NB的销售确实很慢,远远达不到规模经营的地步。更让人沮丧的是,这些NB大多不被使用。
我曾经为NB写过几句话,“希望她能成为你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陪伴你一段时间,记录下你不可理喻的想法,不可一世的计划,不可思议的变化,和不可告人的疯话”,这是我所期望的功用。一些读者购买若干NB送朋友,也多是让我帮忙把这番话打印在上面,以资鼓励。
当别人都是用那种千篇一律,甚至是广告商免费送的豪华本子时,我们的NB是多么卓尔不群啊。我的美好设想是,这种有内容、空白页码不多的本子很容易写满,不至于像惯常的笔记本那样让人有畏难情绪,我把本子一个个地设计生产出来,正好赶得上那些把上一个写满的人儿接着用,几年下来,他的每一个本子都是不一样的,蔚然大观……哦天哪,这样想着,实在是太美了。我看到有人用NB做读书笔记,有人用它做工作笔记,有人用它做漂流本在小群体中流转。用得最狠的一个本子,封面的纸边已经磨破,松开的书脊被主人用胶带进行固定。有个兄弟的苦恼是,他用一册《比亚兹莱的异色世界》做工作纪要,结果外出公干时总要被对方好奇地拿过NB翻来翻去,任何机密都不能保留。
但更多的人,却根本舍不得用它来写字,而是煞有介事地插到书架上。这让我很是气恼,恨不得揪住对方的领子,情深意切地说,你倒是往上面写啊,写啊。
呜呼,我们还是习惯把这样的东东当作收藏品,而不是消费品。读书人啊,就应该有些为其量身度做的小玩意——这应该算是NB的设计初衷,但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这些家伙们自小受的教育就是“敬惜字纸”,根本舍不得在上面随心所欲地写写画画。
更深层的问题是,我们现在还动笔写字吗?
前段时间,是Google诞生十周年,一些人高歌搜索引擎带来的便利,一些人历数“搜时代”的弊端,无论如何,原来需要记在脑子里的东西,如今我们已经习惯了不再让它占据大脑内存,而是直接上网将其Google出来。那种读到一段让人心潮起伏的文字,就将其工工整整地抄录下来,然后揉一揉发酸的手腕,得意于自己的笔体,再激动地默诵几遍的情景,是否一去不复返了呢?
我们的NB,是为这样的生活准备的啊。
看来,这个我曾经寄予厚望的东东,真的是逆潮流而动的不合时宜。
我开始检讨自己,不得不承认,起初对NB市场的乐观估计,使我好大喜功的本性开始抬头。如今受到些冷遇,也未尝不是好事。
五月份的地震,震撼了许多人。通过做一些事情,我也在其过程中颇受教益,最重要的几点就是:如果初始的计划进行不下去,就往回收一点;不要难为自己,怀抱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情,用时间换空间;任何事情只要在做,就比不做要好。
对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能卖得那么快,就慢一点,捧场的人没有那么多,就少一点。
通过《读库》,我得以与余昌民老师相识。他的《六十年代清华生活琐忆》一文,刊发在《读库0802》上。而他还有一段温馨可亲的文字,却是为自己的两个女儿写的日记。
“我保留有母亲记的我出生后一段时光的日记,古老的封皮已经变形,有几页笔迹已经漫漶了。这本日记对于别人无足轻重,对于我却异常地珍贵。受其影响,我决心记下孩子从诞生、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出落成人的轨迹……”那本日记,是他的女儿从出生至六岁间的趣事稚语、父母的舐犊深情和清苦的生活场景的真实生动的记载。
在女儿的结婚典礼上,他把日记本和孩子出生时一张医院的病危通知单(上面写着“中度窒息”)郑重地交给了新娘,作为父母给她的特别礼物。现在,他的二女儿的日记本也快要交出去了,“我翻开日记的末页,看见二十一年前我写下的最后一段话:‘生活太忙碌了;为了将来,爸爸又不在身边。长大以后,女儿会理解的。……让记忆来弥补这段日月……’”
以后,如果别人也想上演这样一幕,交给女儿的,难道只能是一个U盘吗?
写字,还有这种闲情逸致的人,也许已经不多了。那就为这少数人鼓捣吧。
按照起初的选题规划,接下来的NB,要先做贺友直老师一本,再做冷冰川老师一本。贺老师的书在编辑过程中,我的狂热开始发作,内容被一次次推翻,定稿时间也一拖再拖。
在杨运老师的撮合和协助下,冷冰川老师的这本反倒很快就编好了。冷冰川老师旅居西班牙,我们就靠传真来往,将设计方案议定。
在印刷过程中,又接到印厂的电话,说冷老师的图太细密,那种效果根本印不出来。恰好那段时间冷老师也在北京,我俩便拍马杀到印厂,果然,那些黑底上的白细线条,许多都出不来。冷老师说,我的画向来是对印厂的考验。他拿出若干本此前的著作,娓娓道来那些书是如何难为了印刷工人。我对印厂的车间主任说,您要把冷老师的这本书印好了,以后就可以拿着这本书对别人拍着胸脯说这活儿是我们干的,要印不好,哼哼……
主任的斗志完全被激发出来,他调用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过油,拼版时每张图分别曝光,反复调试纸张压力……足足折腾了半天,才出来差强人意的效果。
在这个过程中,冷冰川老师偏执狂的性格也逐渐暴露出来,开始挑剔每一道印刷工艺:封面的字体泛白效果不好,重印;黑底白线显得太刺目,加一道米黄专色,我也被他挑逗得越来越兴奋,浑然忘了控制成本。
几天后,我再度接到印厂电话,彩色图片的印刷效果也不够好。我急忙赶到印厂,经过探讨与争吵,发现是用纸的问题,于是彩色部分又改换别的纸……方案确定后,他们的业务员与我重新核算工价,对方拿着计算器一分一厘地掰持,我急忙让他闭上嘴巴,得了吧您,这五天内我就往印厂跑了三趟,来回的出租车费都已快接近四位数了。娘的。
这次的用纸是九十克道林纸,也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尽管彩色印刷效果不佳,但在我早就听到的故事中,道林纸还是颇具传奇色彩。一般纸的使用寿命是三十到六十年,而道林纸的寿命是三百年,所以许多国家规定,国家级文献必须用道林纸印刷。这种纸的质感,大家可以摸一摸《冷冰川》和《纸上做戏》,我很久以前在出版社工作时就爱上了它,奈何太贵,用不起,现在,终于轮到俺能做一次主了……
《冷冰川》这本NB是八月份做出来的,依然存在着诸多瑕疵,但却是做着最费劲、最耗成本的一本。
如今像祥林嫂一样数落这些往事,不是为了诉苦,而是试图复原那种跑来颠去其乐无穷的状态。我太喜欢这种往细处抠,干掉一个个问题的感觉了。不干这些活,哪来这么多享受?
从印厂回到北京城里,正是中午时分,冷冰川老师拉我去了趟美术馆东街。他与三联书店的汪家明老师私交甚好,这次拉我一起探讨人生。
汪家明老师也是个插图癖,他向我俩炫耀了私藏的各种画册,还有存在电脑里的海量图片,他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不时爆发出三个男人“啧啧”的叹息声。
受不了了,不能再看下去了。
然后聊天,我和汪老师都痛感,从前的书,会有那么多一流画家为其绘制一丝不苟的精彩插图,写得好的小说,动不动就有十几个版本的插图。而如今的书,已经不可能如此被认真对待了。
我灵机一动,对汪家明老师说,干脆,您来整理这些插图吧,我来把它们做成NB,我们用几年时间,争取梳理出一个大概的模样,让这些插图留存在纸上。
一拍即合。
家明老师也是那种有了事情如果不去做就要出人命的人,过了没几天,他就急着把我召到办公室,展示他整理出来的战斗成果。我看着他的电脑屏幕,呼吸越来越急促。
太好了,您整出一本,就把稿子给我,我一有了闲钱,就去招兵买马囤积纸张,能做多少做多少。
从三联书店出来,我内心涌动着一种幸福感,因为我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事情。是的,我们无力回复昔日出版界的荣光,但至少可以保留住那么一点点趣味,一点点敬意,一点点血脉。
关于NB,我的思路终于清晰下来:今后,我会不计成本不计回报,不定期地鼓捣出它们来,拥之入怀也罢,束之高阁也罢,藏之名山也罢,只要力所能及,就要把它们做出来。这些本子是为了满足那些插图癖,本癖,写字癖,恋物癖,但也是为了满足我们自己。
制作NB的过程,也是个不断学习印刷工业的过程,其中的收获往往不是“应该怎么做”,而是“不能怎么做”。第一版《比亚兹莱的异色世界》和《守义·图》做完,我知道了不能用特种纸做精装书封面,《冷冰川》做完,我又发现了铜版纸封面覆膜的弊端:凹槽处结合得不严密。当《纸上做戏》编毕付梓时,我内心一声长叹,再穷兵黩武一回吧,换成布封精装。
等到《纸上做戏》的样书出来,我马上给朋友打了电话,你在哪里,今天一定要见一面,向你炫耀一下。
见老友手捧NB的神情,我恩哼一声,看来那种“爱不释手”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回家后,我躺在床上,将《纸上做戏》摩挲到凌晨四点,才睡过去,睡梦中还不时伸手摸一摸它。
在《读库0700》中,我汇报了与贺友直老师的交往过程,他属于那种极不好接近的人,每次我把电话打过去,那边总是一声断喝:“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来了!”搞得我几乎成了条件反射。
与贺老师来往有两年多了,老头外冷内热的性格逐渐暴露出来。原来是“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来了”,现在是经常能接到他打来的电话。
这次做他的NB,我把想法说出来,他反问,我的画也能弄成笔记本?恐弄不出守义先生的效果。守义先生的画,黑是艺术,白也是艺术……我是个俗人,画匠,望勿抬举过高。
我说,我对笔记本的受欢迎程度很有信心,您就不要管了。
老头真的就不管了:授权协议他签过字后,把一式两份都寄还给了我;我说,排好版后我把纸样寄给您,请您过目,他说,不用,你说了算。
就这样,《纸上做戏》未经贺友直老师审定,就进了印厂。书出来后,我给他寄了几本,心里有些惴惴,怕过不了老头的法眼。
几天后,接到贺老师的电话,他对NB非常满意。
我说,我再给您多寄一些过去,您送朋友用。
他说,你要不收我的钱,我就不要。
我说,那我从您的稿费里扣吧。
老头答应下来,又对我说,我让你做这本书,什么也不图,就是想让我的朋友看了书知道,老汉还活着。
我挂了电话,心中既酸又甜。
PS:刚把这个巨长的帖子写罢,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王晓老师电话:张守义先生于今早过世。
守义老师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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