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梦回黄泥湾。
 
 黄泥湾,70年代初期当还乡知青时我抛洒过三年血汗的一个小山村。位于湖南省平江县冬塔乡。
 
 说是小山村,但黄泥湾却算得上是平江县少有的大屋场。清朝嘉庆年间用传统的秦砖汉瓦建造的深宅大院。雕梁画栋,四进四出,左右对称,错落有致。屋场内的四个大天井更不同凡响,全是用大方条石砌成,无论怎样下雨都不会积水,滴水沟内有流水口通向村外的池塘。大门门框也是用青色条石建造,圆鼓式的门座线条流畅、古拙美观。中堂屋甬道两旁,抬眼可见古色苍然的雕花护栏,虽然油漆早已脱落殆尽,但从其雕饰精雅的造型就可想向到当年这屋宇的气势不凡。也许是出于对黄泥湾的偏爱吧,许多年以后慕名去看张谷英时,马上就联想到黄泥湾,并一直认为,作为古代民居,黄泥湾的建筑规模和工程艺术绝不亚于张谷英。中堂屋自然就是黄泥湾人的政治生活文化中心了。开会议事请客吃饭操办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看影子戏等集体活动,都离不开中堂屋。高高的过梁上闲躺着原始脚踏水车的龙骨水槽,地面上少不了一两架吹谷用的木制风车,四个立柱下圆形的石础仿佛看惯了岁月的更替和人间的沧桑,不声不响地承担着几百年的重负,几条拳头粗的稻草绳横空而悬,上面十分招展地坠满了留着喂猪的红薯藤。记得生产队长安排农活时,总是站在那宽敞高大的中堂屋对着四面八方喊上几嗓子“驾势啰——”洪亮的声音在老宅里余音绕梁且拐弯抹角地左冲右撞。片刻,屋场里各家各户黑洞洞的门影里,就陆续走出来靠做集体工挣工分来养家糊口的人们。大家在中堂屋会齐后,迈着疲疲沓沓的步子走向村前屋后的田野。

   
春耕夏耘秋收,人们年复一年地去侍弄人平还不到一亩面积的贫脊的土地。,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当时仍处于原始耕作条件下的农民,对希望的田野所寄托的唯一希望就是老天爷的风调雨顺。正是因为人多地少,外面人想到黄泥湾落户就难上加难,多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张口去吃别人碗里的饭,对当时仍没有解决温饱问题还吃着茴丝饭的黄泥湾人可就是直接的生存威胁啊!所以,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对在那艰难的时候敞开善良心怀接受我家还乡落户的黄泥湾的父老乡亲,我一直都心存深深的感激。还有那解危救难的一间房、一捆柴、一壶油、一升米、甚至一把菜,在一个刚刚涉世的少年眼里,都不蒂是雪中送炭弥足珍贵,久久地温暖着我的心,至今都历历在目,念念不忘。

   
在黄泥湾“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虽然只有三年,但三年的体验却足以影响我的一生。曾记得,少年的我第一次上山砍柴,去时觉得一路的景色很好玩脚上穿着的草鞋感觉不错,回来时就不堪肩上的重负不堪脚上的疼痛叫苦不迭。曾记得,第一次拎起十八磅重的大铁锤打炮眼炸石头,在双臂的弧线动作中将“稳、准、狠”三字落实在行动上,物化得淋漓尽致。而且学会了装炸药埋雷管封存黄泥点导火索等十八般武艺。哪管手掌上血泡堆积伤痕累累。曾记得,第一次跟着大家挑起两箩筐上百斤稻谷一颠一颠的往公社粮站送公粮,为赶时间,三公里的路中途只放下担子休息一次。身高不如扁担高、体重不如担子重的我竭尽全力学着别人也将两手轮流翻向脖子后面,托住扁担以助被压得红肿的肩膀一臂之力。口里喘着粗气,心里喑骂地球的吸引力。曾记得,第一次用手抓起和着生大粪的草木灰往稻田里抛撒施肥,想起毛主席赞扬农民“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的这段语录,越撒就越觉得无所谓,捧起那高级肥料天女散花般撒将开去。一面撒,一面还怀疑:这酸性物质和碱性物质搅在一起,对禾苗生长是否真有正面作用?可当时只敢想不敢讲,正在接受再教育的我生怕别人说嫌脏怕累。人生中的很多重要的第一次就这样在黄泥湾开始了,并非常深刻的体验了。虽然经受了很多难以言状的苦难,但正是这种痛苦锻造了我的意志。卡夫卡不是说要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吗?

   
将三年的青春奉献在黄泥湾我无怨无悔,甚至还庆幸有机会在劳动和生活中把平江人那种中国农民的坚韧与朴实、勤劳与善良,抑或他们的愚钝和鄙俗,都融化到了我的血液中。所以,对农民,我永远怀有敬意。并每每不嫌鄙陋地对人宣称自己是农民出生,也时常冒充自己是平江人。
 
 黄泥湾,你山中的绿树,田里的青禾,村边的小河,屋顶的炊烟,还有后背岭上那株可香飘十里的百年老桂花树,都陪伴着父老乡亲们令我常忆常亲,永远牵系着我衷心的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