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柔肠——摘自长篇回忆录《花开卸甲河》第二篇《小河弯弯》之十二
(2019-08-08 20: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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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杰凡监利县四中古华容道 |
1961年7月初,正是暑假前夕。
班主任杨杰凡老师叫上我:“郑锡章,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趟远门,去新河公社包铺大队,也顺便到陈铺大队看看陈礼富同学。”
我知道,陈礼富离开学校后,杨杰凡老师在班上说了好多次。陈礼富同学是因为他姐姐病情而失学。杨老师一直感到很惋惜,但又无能为力。包铺大队的包克焕同学和包德堂同学,期末考试没有参加。有同学说是他们准备结婚了;有同学说他们已经结婚了。我心里想,学校已经宣布下学年的班主任是李胜宝老师。杨老师已经交班了,却还要去同学家里走访,使我很感动。
杨老师说:“同学们在中途辍学,作为教师,心里是很难受的。
我们从学校出发,南行,过镜子台、唐个场,就是陈铺大队。
陈铺大队对于我来说,是太熟悉了。陈礼富下学后,我来过多次。我和杨老师到陈礼富家里时,正好是他出早工,从田里割谷回来。
7月,农村正是收割中稻时候,社员们把割谷的时间放在清晨。主要是便于让收割的了稻谷,放在田里晒干(俗语叫“放南铺”),到下午3-4点钟,再去将晒干的稻谷捆好,收回来;同时,社员们也正好躲过中午的烈日,在家休息。那时,没有收割机,社员们必须把收割的稻谷,挑到禾场,用原始的办法——用牛拉石滚的辗压方式来脱粒。
陈礼富脸上气色很好,看来,小俩口子日子过得还不错。他姐姐的病情已经好转。
他母亲看到我们,高兴得不得了,赶忙张罗做饭。我们是吃了早餐过来的。在我们一再说明情况的前提下,他母亲还是给我们一人煮了四个荷包蛋。这在农村是招待最亲近客人的礼遇。
饭后,陈礼富坚持把我们送过林长河。
过林长河后,进入了大沙湖——洪湖的边缘地区。包铺大队在沙湖的中心地带,周围被漫天的水稻、芦苇与荷叶所包围。湖区的路,人踩,牛踏,车辗,坎坷不平。社员们用 “天晴一把刀,下雨一把糟”来形容湖区的路,可见其艰难程度。
到包铺大队时,已是太阳西斜。好不容易找到包德堂同学的家里,却是关门闭户。大门旁的新婚对联和窗户上的大红喜字证明,包德堂同学可能真的结婚了。
到包克焕同学家里时,门是开着,一个老大娘坐在大门前的矮凳上,专心致志地掰着提篮内的长豆角。老大娘可能是刚从菜地里回来,菜篮里还有十分新鲜的茄子,黄瓜,辣椒和苕藤。
我们连忙上前打招呼。老人家却不理不睬。
正好,一个光着双脚、裤筒高卷的年青女社员从门口经过,可能是从湖田里劳动回来。看见我们和老人家讲话,竟主动地走过来,说:
“老人的耳朵避(注:农村土话,指耳朵听不见),你们找谁?”
我立即上前,说明了来意,并介绍杨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是来找包克焕同学的。
这个年青的女社员却连珠炮式地说:“包克焕下湖田劳动去了,中午回不来;这是他的奶奶;这就是他的家”——一个夹着稻草壁子,房顶一半盖着布瓦一半盖着茅草的住房,是当时江汉平原贫寒人家比较典型的民居——“你们看他家这个样子,还能上学读书么?”
我心里一怔,今天碰到了乡村的“快嘴婆娘”(注:指心直口快,说话不会转弯的人),忙陪着笑脸,说:“包克焕同学在学校表现很好,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惦记他。班主任杨老师是专程来看他的。”
我央求这个女社员转告包克焕同学,并向他转告我们的心意。
没有想到,这个年青的女社员却说,“心情是可以转告的,上学是没有只望的,不能饿着肚子去上学。”
话还没有说完,她手一挥,扬长而去。
我和杨老师怔怔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心里想,杨老师辛辛苦苦,白跑了一趟,一片热情,被浇了一瓣冷水。
女社员走后,我和杨老师又默默地站在老大娘的旁边,看着她将豆角掰完,收拾提篮准备进屋的时候,才不得不离开。
一天家访,一无所获,还被年青女社员抢白了一顿,心里很懊丧。
返回的路上,杨老师只顾低头走路,一声不吭。我心里想,杨老师和我一样,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委屈。
过林长河时,我们坐在河上的木桥上休息。杨老师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突然问我:“郑锡章,你知道这条路的历史吗?”
杨老师突然感慨地说:“这就是赤壁战争中曹操兵败,逃入华容县界后向华容县城溃逃的路线——古华容道。”
《资治通鉴》注释中是这样解释的——这里所说的华容,是指古华容县城。古华容县城在现在周老嘴镇附近。如果从曹操屯兵的地方乌林(据考证,在白螺镇杨林山一带)要逃回江陵,走华容县城是唯一选择。杨老师是地理教师,他的话是不会错的。
杨老师不无惋惜地说,“今天,我们也败走华容道啊!”
我回过头来,细看来时的路,只见这条路从湖区中间穿过。把古沙湖分割成东、西两块:东边的叫下沙湖,与洪湖连接;西边的叫上沙湖,可直通姚铺和卸甲河,湖对岸是汴河区的太平桥。
“国家暂时的困难,但也不是完成无路可走”,杨老师说。虽然粮食不多,但也没有完成断绝,每一个人的基本口粮是保证的;特别是农村,粮食不足,可以用瓜菜代。国家暂时困难终会好转,但一个人的青春不会再来,失去了求学的年龄,再就没有机会了。
在初一(1)班同学们心目中,班主任杨老师是绝对的权威。他是师范大学地理专业毕业的高材生,课教得好,是学校史地生教研组长,在学生中的形象比较高大;又因为他皮肤黝黑,满脸留有少年时生天花的明显痕迹,同学们对他十分敬畏。没有想到,平时不苟言笑的杨老师,竟是满腹柔情。
杨杰凡老师是湖南省华容县人,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监利县四中。爱人在湖南农村,是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湖南、湖北,虽只一江之隔,却“隔山容易隔水难”啊。一条长江,横穿东西。没有轮渡,从监利县城江边一矶渡到对岸的华容县塔市驿(江洲乡),只是几条普通的小船,船工是公社的社员。没有稳定性,在有风有雨的时候,有船也无人敢渡;没有安全性,一条小木船,驶入奔腾浩瀚的长江,仿佛一片树叶在水面上飘荡,稍有闪失,船翻人亡的现象是时有发生。不是寒暑假,家人很少有团聚的日子。杨老师以校为家,长期坚守在班上,对班上每一个同学的家庭情况,都十分熟悉,也很受同学和家长们的欢迎。
返回学校的时候,我默默地咀嚼着杨老师所说的每一句话。这些话,虽然针对的包克焕同学,也给了我人生的启迪:后来我想,如果没有这众多教师和学校领导对我的关怀和教育,我也很难在三年困难时期坚持下来。没有三年的坚持,也就没有了今天。因而,对于这些曾经给予了真诚帮助和关心的老师和领导,总是怀念在心、感激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