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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妈妈写给孩子卓然
镜子里的溪流
文/萧萧眉儿
题记——
孩子
给你一面镜子
溪流反射天空的星光
那是童年
跟你不一样的爸爸妈妈的童年
孩子
给你一面镜子
溪流反射天空的星光
那是童年
跟你不一样的爸爸妈妈的童年
镜子里的溪流(妈妈篇)
一、童年的伊甸园
孩子,想知道妈妈长大的地方吗?
在合水县子午岭林区里,有一个叫烟景川的地方。那里,是你姥爷当年参加西北建设兵团以后落足的地方,在这个层层叠叠的大山深处,有你姥爷和姥姥的辛酸和甜蜜。
烟景川,多好听的名字啊。它本身也象它的名字,有如烟的神秘,有如画的风景。它的前山和后山有令人惊讶的差异。前山林木茂密,繁厚的树枝树叶密密匝匝的裹住大山的身体,象是没头没脸的裹着一个墨绿的袍子;后山却象个不知遮羞的婴儿,干燥的黄土和嶙峋的巨石裸露着,零星的点缀着野草、荒蒿和枯瘦的树木。然而,尽管后山这样贫瘠和丑陋,它却是妈妈童年时代的天堂。
孩子,你常常问妈妈最喜欢的山丹花是什么样子。妈妈一直无言以对。妈妈想说,它长的和院子里的百合花差不多。可是,百合花花瓣上那棕色的斑点,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童年山丹丹的纯净;百合花那似红非红的暧昧,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童年山丹丹那滴血般的纯粹。妈妈还想说,要不,妈妈就带你去妈妈小时侯生活过的地方去看看吧。可是,在还没有你的时候,妈妈曾经去过一次,那曾经裸露的后山,已经被林业工人们披上了浅绿的衣裳,那里被林区修建成对外开放的休闲山庄,妈妈记忆中漫山遍野的山丹丹不知藏到了哪里!所以,妈妈只能无言……
在前山山脚下,有一条小河,浅浅的,清亮的,冰凉的……河底光滑干净的石板照着我的影子,妈妈的眼睛里流淌着小河的影子。春天,河水要解冻了,覆在河水上的冰层喀嚓喀嚓的爆裂着,妈妈和小伙伴们欢笑着掰下冰块投进露出的水面,听着那哐啷的脆响。夏天,我们整天光着脚丫淌水,小心翼翼的揭起一块小石板,在一阵泥沙的混沌后准确的按住一直慌张的螃蟹的背壳。秋天,妈妈和哥哥跟着你姥姥去河边淘洗刚掏出来的南瓜子,小手在森凉的水中浸泡的通红。冬天,你心灵手巧的舅舅找来木板,在下面绑两条粗铁丝,就成了我们的滑板车,我们来到被冰封住的河面,妈妈坐在滑板上面,舅舅用绳子在前面拽着我。
那山,那水,就是妈妈生命中的童话……
孩子,你经常给小朋友炫耀,"我妈妈胆子很大,连蛇都不害怕。"是啊,妈妈是林区长大的孩子啊。那山,那水就象是个晃晃悠悠的摇篮,里面盛着神秘的潘多拉的金盒子。
在我们上学放学的小路上,经常可以遇到各色的蛇在游走。有象粗麻绳一样的麻蛇,有菜叶青的绿蛇,还有头顶上顶着一点金红的小花蛇。如果我们碰见大蛇,只要静静的站在那里不理,它便会若无其事的游走。但若是碰到十几厘米长的小蛇,我们便会一涌而上,用树枝拨挡着它的去路,几颗头紧紧的攒在一起,使劲的往小蛇的头部吐唾液。我们不知从哪里听来,蛇的唾液有毒,但人的唾液更毒,别的动物也极怕人口中的唾沫。对此我们是深信不疑的,所以我们寻找一切机会来做这个实验,但从来没有奏效过,那只被我们困住的小蛇,也只是一次次从我们唾液的淹没中挣出头来。我们没有办法了,只好悻悻的离开,嘴里颇不服气的嘀咕着"五十米丧命"之类的话,想象中,那只小蛇,必定在游走不远处昏昏然剧毒发作而死去。
但当我们结伴到山上去疯的时候,碰到的蛇就另当别论了。据说,山上的毒蛇多,而且有一种剧毒的蛇最喜欢和对手比高,如果你比不过,它就会急速的飘窜过来攻击你。那一次,我和你舅舅,还有一群小伙伴,终于遇到这令我们百般恐慌的毒蛇了。在一棵桦树脚下的草丛中,猛然昂起一只三角的蛇头来,它颤颤巍巍的抖动身体,地面上的蛇身越来越短,矗立起来的蛇身越来越高。我们陡然安静下来,听不见了我们的呼吸,却似乎到处都弥漫着那条蛇咝咝的喘气。那条蛇至少有两米长,它充满自信的一点一点升高,很快就到了俯视这群孩子的角度。在我们中间,最高的你舅舅,也不过近一米三,我们小小的心都被恐惧紧紧扼住了。这时,你舅舅小声的说,"把鞋脱下来,使劲往高处扔,要扔的比蛇更高!"你舅舅一说完,我们立刻从痴傻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我们迅速脱掉鞋子,没命的往高处扔,落下来,再扔上去……那条蛇好象被突然爆发出的喧闹惊呆了,它直楞楞的身体僵了一会儿,猛然降落下去,随着草棵子一阵梭梭的晃动,蛇消失了。我们被突然的胜利罩住,疯了一样的笑着、喊着、蹦着,把手里的鞋,身上的外套都脱下来向天空中抛去。
孩子,直到妈妈上到高中才明白,毒蛇的视力很差,它完全靠灵敏的听觉来判断对方的位置,而我们那天突然的、凌乱的、毫无方向感的猛扔乱抛,完全扰乱了他的判断方向,于是,它只好迅速溜走了。
你见过蛇的骨头吗?那么精巧,那么细致的勾连在一起,象象牙一样洁白。也正因为它这种相互勾连的构造,让人们掌握了它致命的弱点。在小伙伴中,总是会有几个胆子很大,又很张扬的男生。他们遇见蛇的时候,就会准确又迅速的一把提起蛇的尾巴,在蛇还完全没有反应的时候抡园了胳膊飞速的旋转,在蛇感到天昏地暗的一刻,那男生就猛的把手一抖,把蛇的身子抖出一条波浪来。再放在地上的时候,它就彻底瘫成了一节软软的面条。
孩子,你是否听的惊心动魄?你是否觉得我们非常残忍?我们的小伙伴中,有很多是没有钱来买练习本的。所以,我们除了平时上山挖中药之外,一些胆大的孩子,就把蛇抓住,从中间剖开,小心的把皮和肉从蛇骨上剔下来,做成天然的蛇骨项链,卖给山外的来人。在我们小小的心中,有很多听起来残忍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要上学,要买一个象样的练习本。
孩子,这就是妈妈记忆中有关蛇的故事。当你得意的给小伙伴炫耀的时候,妈妈心灵的树干被密密麻麻的蛇缠绕着,没有一丁点的恐惧,只想用手去抚摩……
二、童年的阴影
小时侯,家里始终被一种无形的阴影笼罩着。即使我们在玩在闹,或者绕在父母膝前撒娇,这种密密匝匝无所不在的阴影总是存在着,它时不时的露出头来,在我快乐的忘乎所以的时候在心头轻轻一敲,我立刻就被这种忧愁攥住了咽喉,呼吸的时候就象是要经过一团棉花的阻碍,可以呼吸,但永远不通畅!
印象中,家里除了父亲和姐姐是健康的,母亲、哥哥和我,都是病秧子。母亲从来都是看起来非常孱弱的样子,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温言低语,走路的时候总是轻慢和缓,她的眉头多半是紧锁着的,她的愁闷来源于她同样孱弱的儿女。
哥哥,是我们一家人心头致命的伤痕!他从两岁的时候就开始原因不明的流鼻血,我简直无法相信他小小的身体里究竟有多少血可以流!把鼻子塞住,血就从嘴里往出涌,他的鼻子由于长期的塞堵,肿的又青又亮,整个五官里,惟有鼻子显得格外的突兀。每天晚上,我睡在他的旁边,在他咕嘟咕嘟的往口里咽血的声音里渐渐入睡;每个早晨,我看着父亲慢慢的把棉花从他鼻子里抽出来,拖带出来的血串足有十几厘米长。把新的棉花塞进去之后,哥哥就开始吐出嘴里淤积的血块,喉咙里的,牙缝里的……最后,哥哥再也不肯让别人碰他的鼻子了,他爬在炕边,头伸出炕沿,鼻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装了草灰或干土的簸箕里。我沉默的站在旁边,眼看着血滴在草灰里溅起微微的粉尘。等一簸箕土变成血泥的时候,我就端出去,换些干土回来……就这样不断轮回,直到他的鲜红的血变成橘红、浅红、淡黄……即使把他送到医院里也无济于事,每次都是在止不住的血变成清淡的血水时,医院里就发个病危通知单,让父母把他抱回家。可是,每次在天将要塌下的时,哥哥总是奇迹般的挺了过来。
我五岁那年,哥哥病得很重。家里炕上几乎所有的被褥上都是斑斑的血迹。七岁的哥哥在不间断的流血中变的神智不清了。他死死的抱住父亲的脖子,惊恐万状的狂喊着,"不要放,不要把我放下……"他的血糊的父亲满身都是,当他慢慢从狂喊中平息下来时,父亲试图把他放在炕上,可哥哥马上就中了邪似的再次狂喊起来。最后,父亲就保持着固定的姿势,把他整整抱了一夜。我缩在炕角,在时而混沌时而清醒的状态下断续的做着噩梦。第二天早上,哥哥醒过来了,他全身汗湿,脸就象一张黄裱纸,他对我说,他昨晚梦见有个无底幽深的血池子,母亲想把他放进去,他吓坏了。
父亲母亲到处求医问药,大医院小医院出出进进,家里负债累累,可哥哥的病却毫无气色。在走投无路之际,他们开始到处寻偏方--
母亲曾经到处找刚生过孩子的女人的初乳给哥哥喝;爸爸在田野上找来一种叫刺秸的果壳烤干研成粉末给哥哥吃;每天晚上,我和哥哥还就着煤油灯,把一些棉花烧成灰,然后看着他把那些黑色的粉末咽下去;家里买来许多花生,把花生瓤外面的红皮褪下来,逼着哥哥往肚子里艰难的咽;后来,不知谁提供了一个喝韭菜水的偏方,每天,哥哥都捧着一碗绿绿的水喝进去,喝完了,就蹲在那里抱着肚子难受。为了能治好病,年纪尚小的哥哥似乎什么都可以忍受,甚至喝所谓的童子尿!到最后,没有那么多童子尿给他喝,每天早上,他就端个碗,尿在碗里面,然后捏着鼻子,把还冒着热气的尿灌到肚子里去……
父亲的头发在三十几岁的时候就全白了,三十多岁的母亲额头的皱纹又深又弯曲。他们所有的苦难全部凝结在白发和皱纹里,这沉默中的阴影让我的童年永远拖了根忧伤的尾巴……
三、生命如此脆弱
--油菜花开的季节,平原上是纯粹的黄与绿的交错。一贯含蓄幽雅的麦苗一如乡间田埂上行走的女子,有些兴奋,有些害羞,只是轻轻舞出些轻柔的波纹来。而金黄的油菜花就不同了,她摇曳身姿招摇色彩,恨不能连花粉也呼之欲出,让风儿替她传遍蓄势已久的暗香。地头上,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在轻盈的奔跑,两根扎着鲜艳桃红色蝴蝶结的辫子在背后恣意舞蹈……
--青翠的田野上,星星点点的散布着挖野菜的农家女孩。说是挖野菜,不如说是为自己的出游找个合适的借口。她们胳膊里挎个精巧的小柳条筐,手里拿把剜菜的小铲子,剜几把野菜,抛几串清脆的欢笑。她们里面,有个落寞的小姑娘,她身边的筐子比她瘦弱的身体还高,手里拿一把锈迹斑斑的刀片,不出声的卖力的拉着手里的野菜来回钝割……
这个美丽的小女孩是我的小妹--出生两个月就送给了本家叔父的小妹。她的名字叫云儿。
叔母不生养,一直想抱养一个小孩。这时,小妹出世了,那时的家已经被哥哥的病搅起的愁云惨雾笼罩着,于是,小妹就成了堂妹,被抱回了老家。云儿三岁多的时候,叔父家又抱养了一个男孩,男孩长大一些了才发现是个哑巴。我只言片语的听说,云儿每天要挎着一个比她还高的大筐去拾猪草,拾够十筐的时候才可以换回二分钱好去买一支铅笔;云儿在家里常常被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哑巴兄弟打的哭天抹泪,可是叔母总让她让着弟弟。我一直不相信这些传言,我想,她的爸爸妈妈是我亲亲的叔父,叔父对我那么好,也会对云儿好。
那年我回老家,一心想见到云儿,但父母早已叮嘱过不可以让叔母多心。我只好在奶奶家门前边玩边张望。下午,我看见沟边的小路上远远地挪过来一个红衣的小人儿,走近了,才发现是云儿,她胳膊里挎着一笼猪草,筐子大的能随便把她装进去。为了能承担猪草的重量,她把腰向左边折成90度,长长的辫子在空中无助的晃荡。那年,她才7岁。
我陪着她踢毽子,我那么笨拙,而云儿却那么灵巧。她一边咯咯笑一边里踢、外踢、直踢、落毽、高弹……她长的那么漂亮,皮肤是无暇的粉白,脸蛋上两酡粉粉的桃花红;棕黑色的头发编成整齐的发辫垂在身后,泛着柔柔的亮光;眉毛淡淡的弯弯的,眼睛清澈的让我想起隐藏在山间的清泉……我也傻呵呵的笑着,虽然我比云儿只大了两岁,但天然的做姐姐的柔情让我如同怀着母性一般的看着云儿,不计较游戏的胜负,只想让她开心……
我十岁那年,家搬了回去。这时的云儿已经断续的病了很长时间,她几乎和哥哥是一样的病,也是不停的流鼻血。每个晚上,父母都在悄悄的唉声叹气后小声的商量想要把云儿仍然要回来,因为叔父叔母不给云儿看病。但我不大清楚为什么这个计划始终没有实施。有一天,叔父叔母把病重的小妹交给奶奶照顾,顺便让奶奶给他们看门。而他们要领着哑巴儿子去西安看病。他们走了,我和妈妈去照顾云儿,妈妈让我给云儿讲故事,念书,拿些好玩的东西逗她开心。但是,云儿始终是无精打采的,只是勉强应我一声而已。
后来,她突然哭了,她说,"既然我妈不爱我不管我,就不要生我,把我生下来一屁股塌死算了,为啥还要生我?"云儿的话句句刻在妈妈心上,妈妈蹲在地上用煤油炉子给她煎药,半天没有回话。一个星期后,叔父他们回来了,一进门,没有先去看躺在炕上的云儿病的怎样了,而是问谁用了他家的自行车,以及煤油炉子里的油好象没有了。
……
没过几天,我记得那个夜晚格外黑。妈妈去照顾云儿了,我和哥哥躺在被窝里心神不定的说着话。半夜里,妈妈突然冲进门,带进一股森凉的风。妈妈一言不发趔趄着走到灶火那里,抱了一堆麦草到门口点燃了,红红的火光映得我的心直往一起缩。过了好久,妈妈上炕了,和衣躺在被子里。我壮着胆子问,"妈,云儿呢?"妈妈说,"云儿没有了!"
那一夜,漆黑漆黑的,整个世界甚至整个心灵都没有一点亮光……
第二天下午,我和哥哥默默地站在沟边,穿沟风吹的人透心的凉。风里还夹带着叔母夸张而尖利的哭嚎。那个冷漠的女人似乎明白只有此刻才能挽回一些舆论对他们的谴责,她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蹩脚的演员。她先是冲到偏房里抓起一瓶老鼠药,但不喝下去,而是锐利的嘶喊着"我不活了,我去死呀,我要喝老鼠药啦……"她的喊叫终于招来女人们过来拉住她劝慰她。过了片刻,她突然又一跃而起,哭嚎着冲出院门直奔沟边我和哥哥站的地方而来,嘴里喊着,"我真的不活了,我跳沟去呀,我还活啥人呢吗……"她冲过来了,在沟边跃跃欲试,我和哥哥默默的对视一眼,如同达成了心灵的共识,我们的恨似乎就在那一刻统一了。可是,那个女人并不跳,她哭嚎的声音越来越无力,她已经很虚弱的发现我和哥哥不会象其他人一样去拉她。她终于无奈的把声音压进腔子里去,很滑稽的违背了她的誓言,返回去走了。我和哥哥盯着她的背影,小小的心里怀着极度的憎恶和仇恨。
小妹的名字叫云儿。为什么要叫云儿呢?那么虚幻的形体,固然美丽,却是无根的气流,总是要随风而去的。难道,她的名字就已经昭示了她生命的脆弱?
四、没有尽头的一段路
有一段小路,不管我是否情愿,都是必须走的。路很窄,不是专门修出来的,因为路的那一端有一所小学校,所以我们必须踩出这样一条路。路的两边长着比那时的我还要高出两头的蒿草,名字叫臭蒿,闻起来却是一种潮暖的香味。现在回想起来总感到诧异,那时的草棵子怎么会长的那么繁茂,几乎是疯狂的繁茂。我们走在这条小路上,马上就被草的长势和味道淹没在里面,即使我们喊叫、奔跑、蹦跳,也无法打乱它们迅猛蔓延的阵营,它们总是不屈不挠的探出手臂,试图再次占据这条路。如果我偶然的落了单,我总是畏缩的用眼角四处斜觑,脖子却连一点都不敢动的,脚下也是生了风一般的,好象自己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被八面来风胁迫着,没有了明确的目标,只能凭着感觉去突围。
那一年,家里有一件大事,当然,在8岁的我眼里,那完全是要颠覆我的生活习惯的大事。哥哥的病再次告危,一天晚上,父母在黑暗里小声的商量着要去省城住院的事情。为了最大限度的节省开支,他们决定由母亲带着哥哥去兰州,而父亲在家里上工以及照顾我上学。我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心里有些无来由的伤感,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和哥哥,他们走了,我的日子就空了一大半。
母亲走了的一个月后,我的裤子开线了。这本来不算什么事,但这条裤子却第一次让我尝到了羞耻的滋味。那是一条天蓝色的确良的裤子,我在课间和伙伴们玩耍的时候,猛一蹲身,就听到很刺耳的"嚓"的一声,我低头看,一条裤腿从裤裆延伸到膝盖处赫然的一条缝,露出并不干净的纤细的腿来,伙伴哄笑起来,我通红着脸站起身,把腿紧紧的夹住。放学了,我一直等大家都走的差不多了才往家里走,我用了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大腿紧紧合拢,小腿一点一点挪动,一直挪回家。晚上,我告诉父亲裤子开线的事,父亲把我的裤子提过去抖搂一下看了一眼说,"不要紧,搞的能穿!"我没有第二条可以穿的裤子,想再给父亲强调一下穿破裤子上学的难堪,但累了一天的父亲已经鼾声四起了。于是,第二天,我依然夹着大腿去上学,瑟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敢出去玩,也不敢上厕所……终于捱到晚上,我就着灯自己寻出针线来缝补裤子,缝的很深,用了很大的针脚。第二天,我穿起缝好的裤子,被缝的那条裤腿明显的短了窄了许多,看起来歪歪扭扭的,虽然我那时并不是个很在意美丽的小女孩,但我仍然犹疑着打量了半天自己,才勉强迈出家门。
有个词叫做祸不单行,的确是这样的!当我穿着那条别别扭扭的裤子在茂盛的草棵子中间穿行的时候,不由得就想起了在灯下飞针走线的妈妈,眼睛也就朦胧了,甚至还百般委屈的小声呜咽了几声,可小小的我并不知道,真正的黑暗还在后面悄悄尾随着我。
那天有语文的词语解释测试,老师在讲台上读出一个词语,我们先把它默写出来,然后解释它的意思。对这种测试我一直是信心十足的,我知道自己会象往常一样考一百分,并得到老师的表扬。老师把词语念完了,漫不经心的在教室里来回踱步,我几乎和老师同步完成,草草检查一遍,便颇有些得意的前后左右的张望起来,时不时的还打一个夸张的哈欠。然而,当我再次回转头张望的时候,就看到了"对我影响深远"的一幕,在我的左边靠后一排,兰子和秀正翻出词语笔记匆忙的作弊,我正要收回目光,她俩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到了我,目光相撞,电光乱闪。
下课了,我站在教室门口。我是班上年龄最小个头也最小的一个,而兰子和秀则是班上最高大泼辣的女生,她们俩都比我要大五六岁,连那些淘气的男生都怕她们,所以,我不打算将作弊的事情报告老师。她俩走过来,站在我面前,遮住洒在我头顶的阳光,她俩不怀好意的吃吃笑着,枯黄凌乱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干草的光,她们说,"你赶紧去,高老师叫你呢!"我怀疑的看着她们,看着那两双眼角总是要沾些眼角屎的眼睛,那里面好象有一只被圈在笼子里不停的扑腾着的黄鼠狼。我幼小的心里不能很明确的判断她们在玩什么鬼把戏,但已经隐隐察觉不详的阴影降临在我身上,就象我腿上正穿的那条裤子,虽然口子缝住了,但那蹩脚的缝补让丑陋更加丑陋,而我却无力改变。
我迟疑着向老师的办公室走去,喊了报告,她俩也跟来了,和我一同进了办公室。我还没有站稳,那个瘦削的女老师就象一个弹簧一样的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她尖利的嗓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的沙哑,她冲我叫着,"你这个小骗子,你小小年纪居然象狐狸一样狡猾!你骗了我那么长时间!我一直当你是个好学生!"这些毫无来由的责骂象砖头一样砸在我身上,我完全懵了,象个傻子一样张着嘴巴站在那里,眼睛还大睁着注视着老师。那个女老师被我的神情再次激怒了,她走过来,手放在我后脑勺上猛的往下一压,"你居然这样不知羞耻,我今天才算认清你了!原来你每次考试的一百分就是这样来的!你真不要脸!我一直认为你是班上最聪明最优秀的学生,你就这样欺骗我!"说着,她冲到办公桌前,抓起我的试卷,嚓嚓两把撕的粉碎,狠命的扔在我头上。我垂着头,看着我那条很蹩脚的裤腿,很可笑的斜抽着,一面高,一面低,一边宽,一边窄……从我身上落下去的纸屑掉在裤子缝补后的皱折里……最后,老师锐利的狂喊一声,"你明天就把你的家长叫来让我见识一下,滚--"那位女老师的神情和语气都象是她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和打击,而带给她痛苦的罪魁祸首就是我--一个用作弊换取高分来欺骗老师的无赖小女生!
第二天,我照常一个人来到学校,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叫父亲到学校来,在家里我也装作若无其事。我感觉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潭,周围站着兰子、秀、老师还有父母,他们都帮不了我,因为我没有呼喊辩解的权利,我是孤身一人,而控告我的兰子还有一个秀做有力的旁证。如果我想活下来,就不能挣扎,只能安静的爬在那泥潭上面,不让自己陷的更深。
上课了,老师走进了教室,她锐利的目光迅速把尽量在座位上蜷成很小一团的我给挖掘出来,她威严的断喝一声,"萧虹,你给我站起来!你好意思坐着吗?"我慢慢从座位上一点点升高,但她并不肯就此放过我,"你简直就是个死皮,我让你叫的家长呢?家长为什么没有叫来?"她一句接一句逼问着,我完全失语了,我铁定了心要安静的趴在泥沼的表面,不叫喊,不挣扎,不吃饭,不喝水……她愤怒了,"你不要挡住后面同学的视线!你站在过道上去!从今天开始,你一天不叫来家长,就一天别想坐在座位上!"
下午放学回到家里,妈妈和哥哥从兰州回来了,我激动的扑过去,搂住母亲的腿,我的眼泪簌簌的流下来,先是呜咽,最后终于变成了号啕。母亲只以为是我想念她,把我拢在怀里抚慰着,并迅速翻出一件橘红色和黄色相间的毛背心套在我身上,那真是一件美丽的衣服,亮丽的色彩,网状的图案,我的心情一下子就被这绚丽打动了,我开心起来,欢天喜地的换上新裤子去翻检哥哥给我带回来的小物什。
然而,第二天当我站在教室的过道上的时候,就发现我身上的美丽衣服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它的确是太绚丽太显眼了,以至于我瘦弱的身体好象膨胀了体积一样,看起来扎眼而且显赫。我本该穿灰暗的没有色彩的衣服,象一只愣头愣脑的屎壳郎,即使从粪团里钻出来,也要在身上背几个小小的粪球。我应该尽量缩小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变成其他同学衣服、书包、皮肤的一部分,不让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可是,我无法违拗母亲的情意,我必须别无选择的穿着母亲给我编织的美丽毛衣耀眼地矗立在教室里!
显然,那位女老师也被我衣服的色彩刺痛了眼睛,她在两个星期对我不闻不问之后,再次逼迫我去叫父亲母亲到学校来。终于,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我被逼出了教室,走在长长的土路上,向父母劳作的田地里走去。我垂着脑袋,脚一下一下的踩在虚软的粉尘里,厚厚的汤土胶盘一样的吸着我的脚,我走的如此沉重,以至于我身后冒起一股一股的尘土来。离父母所在的田地近了,我停下来,眺望着……那是多大的一块地啊,割倒的玉米杆被立成尖尖的圆锥的形状,象小小的草屋子一字儿排开。金黄的玉米堆在地中间,比黄金还要绚丽,比太阳还要滚烫。父亲一抱子一抱子的把玉米杆拖到一起立起来,我感觉那些草屋子非常小,但父亲更小,小的很可怜的样子。母亲坐在玉米堆里,在用力的搓着玉米粒,她的半个身子都浸没在玉米里面,那一大堆玉米就象一个铺开的长裙子,只是,长裙子上面,不该是母亲那样劳累的汗湿的脸。
我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远远的眺望着父亲母亲,最后,我回转身,又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了。
走在蒿草丰盛的小路上,前方就是学校,就是那个老师……我闭住眼睛,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想叫,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那么虚弱。这时,我的手指在口袋里触到一样冰冰的硬硬的东西,我掏出来,是一团细细的铁丝。我和其他孩子一样,都是喜欢恶作剧的,只要用一根细铁丝或者线从一棵蒿草拴到路另一边的蒿草上,就成了一根隐形的拌索,那些迟到了慌里慌张的学生在小路上奔跑,十拿九稳的可以让他摔个狗啃泥!我注视着手里这团明亮的东西,脑子里闪过一道冷峻的电光。
我开始冷静地布置这道拌索,两端都绑好了,我站起来,注视着这根在阳光下微微闪着亮光的东西,一步一步后退,后退,后退……然后,我疯了一样的向自己的拌索冲过来,耳边的风声和着脸上奔涌的泪水……我脚下一拌,身子向前方扑出去……我坐起来,检查自己的脚腕,并没有受伤。于是,我调整拌索的高低,再后退,再疯狂的前冲,我一次又一次的扑倒在地上,直到我的脚腕被铁丝挂的鲜血淋漓……
我受伤了,我被别人背回了家,我可以心安理得的呆在家里十几天不上学了。
可是,那条小路的另一头还是学校,是我必须要走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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