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发表于成都商报国内版

 

河南确山县盲人李金生，今年终于圆了高考梦。他坐在特殊考场里，两手摸索着中国第一张盲人高考试卷，感受着他的“高考的滋味”。考场外，一片热议，甚至质疑。近日，李金生接受成都商报记者专访，回顾特殊试卷的出台，回应外界质疑。

   

1.他的高考：两场交白卷

 

记：这次你一战成名，说说你的高考吧。

 

李：驻马店市确山县，有俩考点，一高、二高。一高是理科考点，二高是文科。我考的是文科，按理说应该在二高考试。学校老师介绍，教育部门考虑到，二高在山腿子上，坡度高，我看不见，怕不方便。所以就把我这个文科考生安排到理科考点。确山一高，地平，好走。

 

我老家在确山县东南，四十里外。驻马店市在确山北二十公里。我在驻马店文化路开了个按摩店。6日6日下午两点多，有十几位盲友到店里，还找来20位扭秧歌儿的，敲锣打鼓，放了五六千响的鞭炮。我和盲友到汽车站坐班车，免费，班车老板还不让别人坐，成了专车。

 

到确山县下午5点多。按常规5点半要到考场认考点，确山县招办的人说，这一项我免了。当天就住在一个宾馆。第二天早上6点多起床，和确山十几个盲友一起到考点。

 

我一进学校大门，两个引导员（一高教师）携着我往里走。百十米左右，有条警戒线。又一个引导员接着我，到考场。又一条警戒线。这是特殊考场，在一楼，我自己一个教室。

 

两个监考老师（驻马店教师），把我搀进教室。本来让我坐长条凳，怕我摔住，换了一个带圈的木椅。还有一个盲文答疑员，我问她是哪儿的，她不愿说。从谈话我推测她是河南人。一打铃，还有一些程序，他们不好意思做，我说：我参加的就是普通高考。咱不搞特殊化。于是就验了身份证、指纹等。还拿一个东西往我身上上下扫扫。

 

先发了一张答题纸、一张草稿纸。把答案都写在答题纸上，相当于正常考生的答题卡。考试卷是盲文做的考试题，没有图片，我听说题量、难易程度与其他考生差不多。

 

记：那考题你能摸到吗？

 

李：我是半路失明的，仅学了几十个拼音字母，摸得太慢。7日上午考语文，有25张卷，第一页是注意事项。我问盲文答疑员什么意思，她不说。我摸了好久，知道大约是“先写竖号，隔两方再写答案，下一题再隔两方，不按这个格式没分”。把注意事项摸完，离考试结束还有35分钟。我心说不能得零分，就去摸第一题，大概是“二氧化碳增加引起天气变化，变热，大气层影响植物生长快慢”，这时时间到了，交了白卷。

 

记：四场你全都交白卷吗？

 

李：不是。7日下午考数学。用盲文表示符号、方程式。我会知道咋表示吗？我左摸摸，右摸摸，不懂。数学也是白卷。8日上午文综，下午英语，答了几道选择题。

 

2.中国第一张盲人高考试卷的出台

 

记：怎么想到要参加高考的？

 

李：前几年就有过这个念头，都忽而扑灭了。2013年2月，我听按摩店几个客户谈论高考，就下定决心参加。2014年高考，报名时间是2013年12月10日至18日。我10日到确山县招办，谈了一上午，说没有先例，谈不成。11日我又去了，还谈不成。回来，多次给县市省招办打电话，还是不行。我和盲友向国务院法制办写联名信。媒体报道后，县招办的人来按摩店找我谈话。18日下午5点多，县招办打电话说可以报名了。当时就给我序列号，我让别人帮我填填就报上了。这次只用了9天，比我当年申请自考容易多了。

 

记：这次为何这么快？

 

李：我认为一是媒体的报道，二是我说的有理，三是我给各级招办说：如果报不上名就要起诉它们。4月中旬，确山招办让我到确山人民医院体检。5月4日、5日交申请书，我申请的是电子试卷。5月12日，确山招办打电话说，教育部给我提供的是盲文试卷。

 

5月28日上午11点多，教育部、省市县招办有关人员到我的按摩店了解情况。教育部一个姓马的工作人员说，凡是你提出的合理建议，我们都会采纳，今年是第一次，没有经验，以后继续努力。态度非常好。在店里坐了20分钟。我继续申请电子试卷。马老师说，电子试卷不适用于数学，不能提供。我说那时间也不够用，有次盲人考雅思时间是12个小时。他说增加时间太长，影响下午考试。我说北京2010年盲人中考就增加了一个小时。他说这样吧，两科（语文、文综）给你增加40分钟，两科（数学、英语）增加30分钟。

 

记：听说你准备给教育部写建议信？

 

李：考语文时，我一题没答，心情很不好，从上学到现在，没这么丢人过。所以就在答题纸上写了一句话：“请教育部给我提供电子试卷”。根据残疾人保障法第54条规定，可以提供盲文试卷、电子试卷或者人工协作。数学不支持电子试卷，为何不采取人工读题？

 

这两天刚考完，我想放松放松，再给教育部写建议信。提提不足之处，进一步完善盲人普通高考试卷，为其他盲人打下基础。我还有建议：考场外引导员一个就够了，该节约节约；考试时间至少增加一个小时；把盲文试卷做得更精细一点（给我提供的盲文是老盲文，一句话只有几个字带声调，比如beijing，你说是啥字？有可能是“北京”，也可能是“背景”）。我还想建议教育部考试中心成立一个委员会或者盲人高考小组，收集整理这次的经验。

 

5.回应质疑：我有自己的目的

 

记：你这次高考，还是引起一些质疑。

 

李：网友和媒体对我有质疑。比如说我能考上大学吗？说实话，根据我的现状，考高分不可能。我和按摩店的客户交流，他们说艺术类文化课考二三百分就能上大学。我想，能考二三百分，说不定哪个专科就录取我了。

 

还有人说我耗国家资源。我耗了多少资源？不要只考虑经济效益，也得讲社会效益。我推动的是社会进步。没有第一次，会有第二次的成功吗？

 

还有人说我是为了炒作、为了生意。我的按摩店在驻马店文化路已经12年了，驻马店不大，谁不知道我的店，我又不是卖药材，对我生意有多大影响？

 

走自己的路，是别人说的；让别人说去吧，也是别人说的。第一，参加高考我不违法；第二，我没干什么缺德事。我没必要跟他们辩。我有自己的目的。

 

记：什么目的呢？

 

李：我参加高考有三大目的。第一，如果考上了，我可以学法律。我在网上多次搜盲人律师、盲人歌手、盲人作家，有人做得很好。即使考不上，我也要感受感受高考的滋味。

 

第二，2008年残疾人保障法第29条和54条规定，残疾人可以上大学，提供无障碍试卷。我想推动这条法律的落实。

 

第三，现在按摩市场已经不太好了。盲人参加高考、进入普通大学，一部分盲人可以学自己喜欢的专业、做其他职业，对以后的按摩市场大有好处。

 

中国有1700多万盲人，盲人教育应该重视了，法律也应该落实了。前几年的政策决定着现在的思想观。政府对盲人的政策非常好，尤其这些年来，培训盲人按摩。所以多数盲人都在按摩，大家都认为盲人应该按摩。这一条路很宽，但别无旁路。

 

3.曲折经历：曾想过自杀

 

记：你盲文不怎么好？

 

李：盲文如果从小进学校去学，考试时用左手食指摸试卷，右手写答案。我是摸用两手，写字也是两手。我1994年失明，1996年在确山县盲聋哑学校跟着老师学了几十个拼音字母。半路失明的盲人手感不好。后来有电脑了，谁还学盲文。电脑上有几种盲人专用的读屏软件，用键盘操作电脑。我现在能熟练地上网。比如我输个“盲人李金生参加高考”，一页页的信息都能看。按TAB键，就读标题；按回车键，就读这一篇了。我建议的电子试卷，就是这种形式，把试卷做成电子文档，装上读屏软件，我用电脑就能答题。

 

记：半路失明？

 

李：我1968年出生。6岁时，我被桃树枝绊倒，扎坏了右眼。左眼高度近视。小学、中学我学习成绩都不错，考过全班前几名。1988年，我高中毕业。残疾人保障法是1991年出台的。我那时按规定不能参加高考。

 

我父母都是农民，我有两个哥、一个姐。高中毕业后，我一边放羊，一边看小说，《红岩》等等。那时有了作家梦。后来发现这个梦不现实，我得有一技之长。我大哥学过针灸，有中医方面的书。我自学中医。1989年，听说（河南安阳）汤阴县有个扁鹊中医专科学校，是地方名医和河南省中医学院联合办的，我想去上学。父亲不让我去。我伤心地哭，不想活了，不吃饭不干活。通过三天的抗争，父亲才同意我去。过了春节，家里没钱，又不让我上了。我给学校写信，学校决定给我免除学费。父亲还不同意，没生活费。我从家里背了三袋稻子，打成米，用架子车拉着去卖。父亲拦住我，往下搬。他搬下三次，我搬上三次。我卖了100多元，又去汤阴上学。在学校我不吃菜，吃盐和稀饭。坚持了一个学期，还是辍学了。

 

回家后，我边种地边打工。重体力劳动，抡着大锤砸大石块。一锤下去，石头渣子溅到脸上就流血。1993年，我碰到一个叫陈学的村医，贷款300元批药和他开小诊所。

 

1994年6月，我交公粮，扛一袋麦子往粮仓里走，突然失明。去医院查，左眼视网膜脱落。治疗得五六千元，这钱对我是个天文数字，就放弃了治疗。

 

我本来想通过中医改变我的命运，没想到失明了。那时几次想自杀。后来想开了，有的盲人没有文化，通过算卦都能维持生存，何况我有文化。我的身上还有潜在的金矿。就拿着中医书，求邻居给我念。在人家门口站了半天，才同意念。

 

4.考试之路：找公交站牌两个小时没找到

 

记：怎么走上考试这条路了呢？

 

李：2000年9月，我家的茶瓶瓶胆烂了，我去村代销点买瓶胆。路上有沟，一个小伙子指点着我往左走往右走。我听他说话好听、人和气，就不走了，和他聊起来。他中专毕业，准备参加自学考试。我问，有中医方面的吗？他说有，你考14门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

 

2000年11月，我去确山几个部门申请自考，都说没有盲人参加的先例。我回家背着被子、拿着馒头和1991年版的残疾人保障法（18条规定国家保障残疾人受教育的权利），到驻马店多次、郑州5次、北京1次。

 

记：谁陪你去的？

 

李：我自己。相当难的。我出了火车站，就打听公交车，拄着盲杖。一般人都说往左往右，没人领我去。火车站熙熙攘攘净是人，说不清，每次找站牌都找很久。有一次，我在郑州紫金山找209站牌，找了两个小时都没找到。一个好心的大叔，出钱帮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很感谢那些好心的陌生人。我到北京，听收音机说一年有多少交通事故，有点害怕。

 

那次到郑州找多家媒体、河南省中医学院、自考办、省残联、卫生厅，还给省领导写信。2001年7月，省残联建议我到洛阳按摩中专学校学按摩，学费生活费由省残联承担。但我不喜欢按摩。不得已，9月，我去河南省特殊培训学校学按摩。在郑州我接触了很多记者，不停地发出声音。2002年2月，我接到通知，可以参加自考了。盲人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这在河南省是首例。

 

2002年10月，我在驻马店开了这间按摩店。一边按摩一边听磁带学习自考书。

 

记：现在按摩店生意如何？

 

李：连我一共6个按摩师，有9张床，生意一般。现在按摩店越来越多。月收入和打工差不多。我在驻马店买了个90多平米的二手房。到现在还没结婚，这方面的不想谈。

 

记：自考也很难吧？

 

李：我参加中医自考，就是人工读题，监考老师读考试题，我把答案写到白纸上。我考了四门过了四门。但后来全国中医自学考试停止了。就没拿到大专文凭。

 

2010年中残联举行全国第一次盲人医疗按摩资格考试。给低视力盲人提供大字号试卷，给全盲盲人提供盲文试卷。2011年我参加，没通过。考完，我给中残联写平信，要求电子试卷，没回。后来我申请信息公开。中残联说不符合保密要求。我问法律依据在哪里。它一看讲法律咧，就答应改。我一直申请。去年中残联已制作电子试卷，今年已经有试点了。

 

有了这些推动，是我生命的最大价值。我今年46岁了，不想向命运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