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盖房VS文物保护

*3月发表于成都商报国内版

河南省安阳市殷都区小司空村七岁男童遭电击，村委会为筹赔偿金卖地。村民买地建房，与殷墟保护区规定直接冲突。60座违规二层半建筑拔地而起，让文保专家痛心疾首。孰对孰错，在文化遗址保护区，文物保护与民生发展之间的矛盾再次凸显。

1.关系：村庄被划入“红圈”

小司空村有台变压器，架在砖上，围墙围着。村民把杂物堆在围墙边。一名七岁村童将变压器上的一根设备当成了“孙悟空的金箍棒”，顺着杂物爬上墙头去抓，遭电击致残。这是2005年的事。“这才引出来盖房的事儿。”村民张新玉向成都商报记者回忆。

张新玉祖籍安阳县东于曹村，100年前他祖父抽大烟败光家产，携家眷迁至他祖母娘家的小司空村。他说这段历史的意思在于，本村早就有了。

司空村位于河南省安阳市北郊。村中老人称，唐代就有该村，唐时有难民至此搭窝棚，渐成村落，后分化为大司空（东司空）和小司空（西司空）两村。村民说，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小司空开始和殷墟“发生关系”。

殷墟因出土甲骨文和司母戊鼎闻名于世。据殷墟内展厅文字介绍，殷墟是商代后期都城遗址，为中国历史上被证实的首个都城，1928年正式发掘。

小司空村民用几只碗向成都商报记者展示小司空与殷墟的地理关系，小司空和“殷墟”就隔一条洹河，与司母戊鼎出土之地相隔甚近。张新玉记得他小时候在河里游完泳，常去一片杏林偷杏吃。2005年，那片杏林上建起一座“殷墟博物馆”，张新玉站在自家房顶上就能看到馆内的游客。

按村民的理解，1961年安阳市几家造纸、印染、塑料厂要往殷墟搬，促成了殷墟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处于核心位置的小司空村被划入重点保护区范围。2006年殷墟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保护范围扩大。“2012年规划到36平方公里。”殷墟管理处副主任王银安指着办公室墙上的一张图告诉成都商报记者。图上，保护区被醒目的粗红线圈着。

殷墟保护区内的一切建设项目，据河南省文物局出台的《殷墟的文物保护与管理》规定，必须报经国家文物局批准，方可实施。

2.影响：猪、鸡、鸭、鸽子都不能养

“被划入红圈以后，市里项目、工程啥的和我们无缘。”张新玉说，村里原有几个印染等小厂，后来搬至豆腐营村，村委会将厂房租给“打蜂窝煤的、腌咸菜的和加工木器的”。

村民被禁止在保护区内养猪、鸡鸭等。“有剩饭不养猪，倒了挺可惜的。”一位村民说，因安阳创建卫生城市，相关部门逮住谁家养“鸡娃猪娃”等，不但罚款，还会“勒令处理掉”。张新玉就曾养了十几只鸡，鸡常到村小树林里觅食，他一听说“检查啦”，就赶紧把鸡圈到家里，“收起来不让看到”，“跟打游击一样”。另有村民称，也不让养鸽子，“我那些鸽子不是信鸽，是肉鸽，在房顶上”。

养殖业受限，小司空村民并不太在意。小司空村委主任孙四清告诉成都商报记者，小司空村现有400多户、千余口人。人均耕地一亩，因离市区近，被安阳市政府规划为蔬菜种植区之一，耕地近三分之一种时令蔬菜。村民收入主要靠打工和卖菜。卖菜一年最多可挣2万元。小部分村民外出打工，则将耕地租给花卉市场的老板种花，租金每年一万元左右。

最在意的是房子问题。“被红线圈住以后，宅基地就受限制了。得村委会写申请，到安阳市文化局换介绍信，再到河南省文化厅，最后到北京去批，非常麻烦。”小司空村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干部说，为节约地皮，村里施行的是拆旧房建新房政策，村里统一规定新房按3米宽18米长的标准，“头几年上头管得不是那么紧，2004年以后审查越来越严。”

孙四清说，村委会的确积压了很多宅基地的申请表。“谁都不敢盲目去盖，怕被拆掉。土地等部门经常来查，拆过村里的违章建筑。”张新玉说，“俺村穷得叮当响，家境不好，再加上没房子，村里出了十几条光棍。”

3.盖房：“在夹道里赶驴，只能往前”

男童被电击之后，法院判小司空村全责，须赔偿176万元。“法院判这么多，村委会没钱（村委会老打白条，搞创卫，我媳妇清理垃圾的钱现在还没给），拖了很长时间，光利息就100万元。”小司空村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说，男孩的家人一直告状，（临近2012年11月8日）村委会急了。上边问村委会有收入没？没！有啥？就有地！”

村委会决定卖地，在村东头划出一片地，分成若干块宅基地，以每块7.5万元的价格卖给村民，另有每户5000元的水电配套费。很快，60块宅基地被抢一空。村委会获得400多万元的收入，据称，赔给男童280万元。

张新玉说，因村支书和村委主任都较年轻（四十岁左右），他便帮忙出面去办准建手续，去年5月到相关部门跑了几趟，没办下来。“村委会钱已经收了，和村民写的有合同，不管咋说都得让盖房，不然一个上访户就变成60个上访户。这叫在很窄的夹道里牵头驴，只能往前赶。钱不回来，驴不会退，不然咋叫倔驴。”

一位孙姓村民告诉成都商报记者，去年6月他开始带施工队给60座新房打地基，“地基深1米，打完地基，各家找小工队建房，大队统一标准，两层，3×18×6.24米”。“我都觉得不盖那半层就好了，太高调了。”张新玉说。3月1日成都商报记者在现场看到，这片被称为“别墅区”的工地上，已建起6排二层半的楼房，主体已竣工，部分还贴着对联和喜字。建房的村民说，每户已花费30万元左右，多数向亲戚借了钱。

说起这片楼房，部分村民的表情异常复杂。“村委会卖地赔钱可以理解，但办事儿得透明。真正的困难户，拿到地没？村委会得了多少，赔了多少，剩下的钱去哪儿了？”几位村民小声地说，他们怀疑有人在里头做生意。“盖房的都有需求，谁没事儿干了搞房地产？”一位盖房者告诉成都商报记者，他亲妹妹一直在安阳市区买不起房，就在这次用了他的“指标”。

4.矛盾：文化遗址保护与民生的对立

张新玉称，盖房前，他曾找了安阳有勘探资质的“工队”来探测，“根本没有文物”。“村里从来没有挖出过文物。村民历来守规矩，盖房挖地基从不超过1米5，能破坏什么东西？”

“殷墟是国家和民族发展的重要记忆，保护区不是白划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唐际根告诉成都商报记者，殷墟作为270年的都城，不断有人居住、生老病死，其文化堆积达一两米厚。“商代文化遗址，在如今地下的三十公分到一米之间。小司空在核心区，绝对是三十公分。在小司空的西南地，我们发现过西周墓地、商代马车和其他墓葬，房基到处都是，出土文物也多了去了。”唐说，文化遗产不仅包括铜器、玉器、瓷器等可移动文物，地下的宫殿、居民点、墓葬、水井、房子、道路、垃圾坑等连在一起就是部历史书。

唐际根在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安阳站工作多年，近期他还发现：“在同乐北区西部国泰房地产开发建设商品房，目前已建成，未经任何考古钻探与发掘。在洹北商城西城墙内侧（现三家庄村东），没有任何文物审批手续的情况下，已建成5栋6层（含地下1层）砖混建筑，占地面积成2万平方米。该区域曾于1997至1999年进行过钻探调查，地下遗存十分丰富，有大型夯土建筑基址和墓葬、灰坑等遗迹。另有个别不法分子以租地建厂为由，在厂区内进行盗掘。当地村民在小屯村北盗挖甲骨屡禁不止......”这些现象令他十分痛心。

在殷墟管理处工作十几年的王银安也发现，随着经济的发展，老百姓对住房等改善生活的诉求越来越强烈，文化遗产保护与民生之间的矛盾也愈加突出。“出了事儿（小司空事件）后，安阳市委市政府也在思考如何解决这一矛盾，寻找一个方向、平衡点。”

去年12月，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致函安阳市委市政府，建议在殷墟保护范围以外的安阳市其它区域，另划土地，供“禁建区”内诸自然村使用。“保护范围内的村民替全国人民承担了‘保护殷墟’的代价，通过补偿土地来补偿他们，应是合理的。”唐际根说，文化遗产保护与民生之间的对立在全国广泛存在，困局一直未解决，政府和学界应从“圈地不干预”到建设“遗址公园”转型，“既要维护文化遗产的尊严，又要给保护区的老百姓带来利益”。

目前，安阳市政府已组织相关部门研究解决小司空的违章建筑问题。小司空村民还在观望，一位建了新房的村民告诉成都商报记者：“心里打鼓，万一上面说拆，要敲山震虎，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