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灯雨轩随笔 |
红学巨擘周汝昌先生,近有治红新作《红楼十二层》。说新也是约略而言,其实这本书早在去年初即已付梓出版,小可孤陋寡闻,至今日方才拜读而已。诚如周老所言:“旧文重理,新作偶添,裒然成帙,亦自可存。”虽说旧稿新篇杂陈,读来依然有诸多体味,竟比昔日不同。而能跳开繁琐之考据,绝弃爱恨情怨之妄谈,以证红楼之机,流布我中华文化,由是而令我钦佩不已。
不过,拙读者还是有些许疑虑,无忌于见笑而书之于此,以张稚声。其一便是“若兰射圃”及“狱神庙”文字迷失之事。众所周知,曹雪芹真本流传于今者,止有八十回书。后四十回乃高鹗所续。研究家多有诟病高续篡乱雪芹原旨,故不遗余力探求曹书之后脉。目前最重要的线索,就是“脂批”提供的一鳞半爪,其中多次提到“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及“红玉茜雪探访狱神庙”,一般学者都以为这是后文极要紧的章节,故脂砚畸笏万般感叹。周先生的解释是,“狱神庙回及有关情节,是被重罪之家的子弟为官府处治而因他人救助得免于难的事。射圃回及有关情节,是同案相关、另一被重罪之家的女口,为官府发落而因他人救助得免于难的事。这还不算,两人竟然又再会重圆,结为连理,这本身不是别的,就是对当时封建统治欺压迫害的一种反抗。这关系实在太大了。所以曹雪芹写是写了,脂砚等亲人批阅,再四踌蹰,认为性命攸关,到底不敢公之于世,只好把这两部分成稿抽出去了。所以连当时明义等人,看过全书结尾,却也未能知道还有这两大重要事故。”周老此说,究不过是推测,若因着什么“性命攸关,到底不敢公之于世。”则抄家籍没的文字,岂不也是对统治者的指摘和控诉?这更是不得了的。而所据明义《绿烟琐窗集》载二十首七绝题咏《红楼梦》,并不能说明明义读或未读这些文字,或是因何原因而未能读过。红学家们基本都同意的一个事实是,曹雪芹撰此小说,不断写,便不断被友人借阅甚至传抄,从明义的二十首诗来看,虽有大的前后脉络,但并非依次而来,可见他当时读到的是怎样的一个“成稿”,二百多年后的我们,殊难猜测。周老偏要把畸笏的批语解作“正是无可奈何,忍痛难禁,欲诉不可”的设词,是否也有点敏感过度呢?在没有更有力的证据出来之前,我倒更倾向于这些文字是在友人传阅中迷失的说法。况且畸笏叟慨叹“迷失无稿”时已是丁亥夏,彼时雪芹已仙逝四至五年,望乞补写已不能,故而“叹叹”。
其二是关于高兰墅伪续,周先生怕是对之最深恶痛绝的一个了。早年读《红楼梦新证》,周老给出了一个几乎很完整清晰的故事,云乾隆在某皇子家发现《石头记》一书,大为震怒。后授意和砷以阴谋,着御用文人程伟元、高鹗曲意篡改,毁灭后文而新著,遂使雪芹之书面目全非。这听起来多少有些离奇,周老虽也有不少考证,却没有一条可以确凿此事,所以依然只是推测。其实乾隆以皇帝之尊,不喜《红楼梦》这样的小说,想要封杀也非难事,何苦要大费周章做如此行事?如今看来,倒是颇具创意之举。但那时这样一部传抄之作,能掀起什么恶浪,或真就教坏什么人?致使一国之君如此费心思去对待,不能不使人生疑。清王朝横遭禁毁之书不在少数,而如此之“毁”法,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况且《石头记》起初只是在小众范围内流传,若到得宫里,怕也是已阅者不少了。乾隆既能毁了后卷几十回,我想彼时别个什么人手上想必也不乏抄本留存,又如何能灭得干干净净?所以这依然是一桩头绪不清的公案,亟待新证据出现,以佐周先生之论,或澄清其本来面目。不过,此事存疑之外,周老对于现在通行的百二十回本之批评,我倒是十分赞同。根据众多红学家的研究及红楼梦爱好者的辨析,高鹗续书确实大违雪芹之旨。就其立意与故事,与前八十回书相悖者甚多;就其文学性、思想性、艺术性上考量,高鹗续作更不能与曹雪芹同日而语。尔今依然联袂示以看官,确乎不妥。应断其而单行付印,权作为续书之一种,以事读者研者阅需即可。
再者就是关于曹雪芹的卒年考证。周老坚持认为乃“癸未除夕”,理由是雪芹好友敦敏《懋斋诗抄》中《小诗代简寄雪芹》云: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托故人驾,来看小院春。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其末尾署纪年为癸未。由此而说明癸未年(1764)敦敏还与雪芹有联系,则脂批“壬午(1763)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应属于干支误记。周先生并举出清代名人误记干支差了一年的实例。真是这样吗?有其他研究者解释说,敦敏于癸未年三月写诗信邀请雪芹来访时,或不知雪芹已逝,亦可有之。而另一个需要说明的事实是,中国过去施行的干支纪年法,实与今天的西历纪年错后约一月。譬如这里的壬午除夕是公元1763年,紧接着的癸未三月同样是1763年,相差仅两个月多些。因此,假定脂砚与敦敏的纪年都正确,则完全有雪芹已去世两个多月而敦敏不知晓的可能性。周老何以仅凭敦敏一首诗的纪年,就推翻脂批所笔而认定是脂砚斋误记了干支呢?其实不论“壬午”说,还是“癸未”说,依据的都属孤证,这依然是一个颇为难人的问题,只怪曹雪芹留给后人的个人资料太少了,遂有如此争执。好在周老于今较年轻时的刚烈固执已豁达圆融了许多,在《曹雪芹即“曹頫” 吗?》一文中,便如此行文,“我们知道雪芹逝世于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1764)(一说壬午,一说甲申,相差也或先或后之一年而已)。”这正是极好的态度,足见大家风范。
周汝昌先生治学一生,而于红学的研究,古今中外,可谓是第一人。其学术之丰,涉猎之广,尤其是从诗化、文化的境界来解析红楼,并传播中华文化之精髓,泱泱大焉,烁烁耀焉。是为《红楼梦》之幸,喜爱此书的读者之幸,中华传统文化之幸。诗曰:
红楼旧事践大荒,伏脉机巧费思量;
漫言绛袖啼痕重,惟见碧纱抱恨长。
惆然玉断今无续,憎甚苴补昔有殇;
幸得情痴来解梦,幽冥曹子慨而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