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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18 07:5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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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大会传统文化回归任重道远自己变好人就是社会 |
分类： 杂言我陈 |
似是旧雨敲新窗
文 / 况正兵
【小序】诗词中的古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榜样：欢乐时如何行乐，悲伤时如何宽解，相遇时如何把臂细论文，分别时又如何更进一杯酒。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最后，它就成为我们修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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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的电视节目一开始便有点不同。先是一个叫《见字如面》的读信节目小范围传播，接着春节期间《中国诗词大会》占领了大多数中国人的电视屏幕和朋友圈；信件和诗词引发的讨论尚未冷却，一款朗读美文的《朗读者》又新鲜出炉。比起此前唱歌跳舞、打闹追逐、做菜看娃的综艺节目，当真是三股清流，仿佛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便被死死压制的传统文化，在电视上率先迎来了复兴。
上述三档节目，《中国诗词大会》最受欢迎，话题也明显更多。许多人的朋友圈被诗词曲刷屏，无数男女老少被诗词达人圈粉。望子成龙的家长，培养孩子的榜样，变成了武亦姝、陈更、彭敏。出版圈也沾了点光，古诗词鉴赏类的图书突然销量大增，《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等早已“成精”的诗词读物，更成了抢手货。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以古诗词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就此回归，社会迎来了文化生活的新面貌。十年前，曾有一个叫“百家讲坛”的栏目同样掀起过一阵文化热潮（《中国诗词大会》的指导老师康震、蒙曼均是登过百家讲坛的讲师），但好景不长，百家讲坛很快成为深夜节目，只剩口才一流的博导级别的老师在平静述说。几乎可以肯定，古诗词热潮转眼便会退却，人们津津乐道的，还会是抠图演出的电视剧和涂脂抹粉的小鲜肉。朗读者、见字如面、中国诗词大会，诚然是水准极高的文化综艺节目，可是资本未必喜欢。在当下中国的文化土壤下，它是素菜、是清流，文化餐桌上的主要消费群体，视它为消减油腻的好配菜；但若顿顿是它，饕餮食客们恐怕就要放下筷子骂娘。
并不是因为这些语义典雅、语调悠长的古诗词有何不好，只是我们这个时代不太适合它们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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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来，现代汉语教育已经让中国人脱离了原先的文言，建立了现代汉语体系。文言与现汉，并不是繁体字与简体字、单音词与多音词的区别，而是中国人思维模式的根本转换。古人操蛇之手，神乎其技，乐府、歌行、古风、新体，无一不被古人锤炼得登峰造极。今人要阅读、背诵乃至领略文言之美，并非难事，但要捉笔写出一篇基本合乎要求的旧体诗，就非天分、博学兼具的大才莫办。《中国诗词大会》的导师之一康震，学识渊博，谈吐风雅，当场诌出的诗，就不太合律（当然，他深夜静思，字字改易，也许可写出一首好诗）。水平不低的博导已然如此，则全天下能有几人可操此绝学？李白杜甫之才，生今之时，见了庐山瀑布与税吏捉人，恐怕也只能说“我×，好长”、“我×，真惨”。
值得庆幸的是，汉字从未死去。两千年后的中国人，与《诗经》时代的蚩蚩之氓，同种同文。穿越语言的屏障，我们不难达成情感共识。见庐山瀑布而惊叹，见税吏捉人而悲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与两汉三国、唐宋明清等朝代相比，今日的中华大地上生长的中国人，衣冠虽不同，人生追求也相异，但同样见山而喜、遇水而叹，人生转折处的迷离彷徨，喜怒哀乐的情感体验，并无差别。仿佛古代伯牙的琴声，穿越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悠长隧道，在今天找到知音。
这是古典诗词能够感发今人的核心原因。诗词中的古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榜样：欢乐时如何行乐，悲伤时如何宽解，相遇时如何把臂细论文，分别时又如何更进一杯酒。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最后，它就成为我们修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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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也感到怅然。
作为一个中文系学生，我读书的时候醉心于古典文学，认为古典诗词是汉语精华的结晶，字字精粹，全无糟粹，是可以全盘接受的文化遗产。我读了很多诗词，能够熟练背诵的古诗词，肯定不低于七八百首。梦回唐朝、宋朝的美梦，也做了七八次，午夜醒来，犹自心酸。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出剑门。我甚至想象自己如古人一样生活，旅行、考试、喝酒、赏花，每到一处，行囊中总是诗……我看不起现代文学，当然更加看不起当代文学，外国文学中虽有佳作，但篇幅太长，论语辞精炼而回味悠长，还得数唐诗宋词。
步出校门，问题来了。
首先是就业。一说喜欢文学，对方便说我们只需秘书，而秘书公文不需要文采，只要绝对的格式正确；一说喜欢古典文学，对方便说我们需要记者，而记者最好精通现代汉语。其次是生活。聚会中说了一句诗词，自以为非常应景贴切，却见周围人一阵沉默，天就这么被聊死；相亲时背出一首情诗，女孩表示很佩服，但是过于穷酸，而穷酸是生活的大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自己与他人之间隔了一道墙。我常常自问，我所学所爱的古典文学，在这个社会到底有什么用？济世当然无用；修身嘛，谈吐未见高雅，下笔也不能及于古人之万一。我要如何调和，才能既迎合现实，又不委屈了我的爱好，游刃有余地过完这粗鄙与精致交织、才华与愚笨同台的一生？
最后我的自我调整是：把它当远方的朋友。我与他离得很远，平时并不主动联系。可是，在任何一个时候，他来敲我的新窗，我都能马上认出这旧雨。一夕闲话，抵挡一夜秋凉。“但我的心不会变凉，想起你，像读到最心爱的文字那般欢畅”（叶赛宁《我知道》，董卿在主持现场所吟。）
看到一个个比我年轻的参赛选手气定神闲，我仿佛看到了我比现在更加年轻的自己。他们与我一样，不见得能写，却能背。“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虽非创作者，诗歌照样沁入内心，改变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似是旧雨敲新窗，过了这么多年，换了这么多地，他还是凭着诗歌的密码找到了我。我只恨以前爱得过于功利，过于彷徨。如果可以，我想回到过去，告诉当年的我：不要犹豫，请爱得更狂热一些，更纯粹一些，更无所畏惧一些。
她那么美，就算毫无用处都没有关系。何况她不可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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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语言的角度来说，现代汉语发展才百年，其表意之精当，语调之铿锵，当然远远不及千锤百炼的文言。但现代汉语也自有其长处。即以诗歌而论，百年新诗史，口耳相传的佳作不断。哪怕是外国诗歌，用白话文译出，一样极富感染力。
塔朗吉《火车》：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香港中文大学学生戴畅《你还在我身旁》：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种子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
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向东方。
子弹退回枪膛，
运动员回到起跑线上，
我交回录取通知书，忘了十年寒窗。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
你把我的卷子签好名字，
关掉电视，帮我把书包背上。
你还在我身旁。
上述两首诗，第一首是余光中所译《火车》，第二首是香港中文大学学生戴畅的征文佳作。现代人整体上已经不可能像古人一样吟诗作赋，熟练而精巧地掌握古典诗歌的写作技巧。但现代汉语一样能够创作出如古典诗歌一样动人心魄的佳作，这两首诗就是例证。是人之过，非文体之罪也。
传统文化如能复兴，当然是喜闻乐见的好事，但这种复兴，绝非穿汉服、写古诗、用繁体、读古书、把至圣先师孔子重新请进文庙这般简单，而是要注重精神内核。这种精神内核，用孟子的话来概括，叫“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种浩然之气，最终要体现在人身上。武亦姝气定神闲，彭敏坦陈率真，白茹云乐观开朗，孙永辉沉稳大度……都算浩然之气的外在体现。江山代有才人出，国有栋梁，叫人不得不对未来充满信心。
诗者志也。陆游教子曰：“子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今天我们背诵古诗词，不是为了写出古人那般好句，而是欣赏、传承这些堪称民族瑰宝的文化遗产，在此基础上循序渐进，再涵养，再磨砺，以生长出不愧古人的浩然之风、悠然之气，正与古人“温柔敦厚，诗教也”的理念相符。诗词大会所作的，只能使一小部分人爱上诗歌，心存远方，播撒种子，至于这种子能够长成什么样的大树，大可磨砺以须，拭目以待。
至于我，夜夜点灯，静待旧雨来敲新窗。无论何时，“我的心不会变凉，想起你，像读到最心爱的文字那般欢畅”。
人就是社会，人就是江湖。这个世界会好吗？先问我自己能否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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