甪直保圣寺古物馆

最近一次去甪直，注意到了以前所没有注意的一块碑刻。那是蔡元培先生于1930年撰写的、马叙伦书写的《甪直保圣寺古物馆记》。这篇记保存尚好，只是中间有几个字被毁，但尚不影响读文。我拍了照片，回家抄录成电子稿，细细阅读，对照网络上的固有介绍，查阅字典，辨析异体，终于全部搞清此文的来龙去脉，对保圣寺杨惠之的半壁唐塑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其实甪直古镇保圣寺的罗汉壁塑早就有过定论。元代书法家赵孟俯为大殿题写过抱柱联，上联说“梵宫敕建梁朝，推甫里禅林第一”，下联为“罗汉溯源惠之，为江南佛像无双”。点明了此壁塑罗汉为唐代著名雕塑家杨惠之所创。顾颉刚1918年初见塑像时大为惊喜，后来曾记载说：“一见这罗汉，就使我发生了惊诧的感情。原来我在各处看见的罗汉像，尽是直顿顿、呆僵僵的立着坐着，而这里的竟是栩栩欲活的各人做着各人的事……别处的罗汉像总是排班，这里的是或在山巅，或在水涯，或在洞中，竟是在一个大天地之中，可以随着各人的意境去安身的。别处的罗汉像是装金的，金面目，金衣服，金器具，只觉得酒肉和尚的拜金主义的可厌；这里的是着色的，未修过的几尊颜色尤特别浓重。至于衣褶座褥的轻柔欲动，筋肉从衣服里透露出来，骨骼从筋肉里表现出来，更是别处的塑像所不能梦想的。”

到了1922年，即民国十一年初夏,顾颉刚陪同北大校医陈万里游览甪直，来到保圣寺所见的情景却让他心急如焚。如果我们现在去翻阅《顾颉刚日记》，可以看到6月13日的这条记录：“保圣寺正殿后面竟塌了。杨惠之原塑的题壁一像也瘫塌完了。余亦等塌。可怜！”由于常年受雨水浸泡，此时大殿的正梁已折，屋顶出现大洞，罗汉中有的已经跌倒摔碎，地下满积着瓦砾，他最欣赏的那尊一手捋着袖子、一手举笔在山石上写字的“题诗罗汉”更已化为黄土。这一切使得顾颉刚顿时“恼怅得说不出话来”。 陈万里为此拍下尚存的罗汉，这些照片被分别寄给北大校长蔡元培和国学系主任沈兼士，请北大师友出手相助。蔡、沈一看照片，就明白这些塑像的重要性，当即致函江苏省教育会会长蒋维乔及苏州美专校长刘海粟，请他们联系甪直乡教育会会长沈柏寒予以保护。据说沈柏寒收到蔡元培的来信觉得很惊奇，大名鼎鼎素不相识的蔡元培居然直接致函自己。

到了1923年7月10日，蔡元培和他的第三任妻子周峻在苏州留园举行婚礼，顾颉刚的老师胡适寄来贺信，在恭贺新婚同时，建议蔡元培在良辰吉日里发起成立一个抢救保圣寺唐塑的组织，作为新婚纪念。13号，新婚燕尔的蔡元培特意为罗汉之事拜访了顾颉刚，和胡适同样慷慨解囊捐赠一百元银元作为保护唐塑的资金。由于他和周峻要去欧洲度蜜月，因此不及去甪直勘视唐塑的真实情况，就委派妻兄苏州医专校长周仲奇去甪直跑了一趟。

7月下旬，苏州当地官员和名人，包括镇守使、道尹在内十四人前往甪直，会晤了甪直的沈柏寒，商量保护塑像的具体事项。这样保护保圣寺罗汉的事情总算迈出了第一步：由沈柏寒等人集款，雇佣苏州塑佛人陶子泉，将禅定、讲经、沉思、望雁、寂寞这五尊较完整的罗汉塑像连座拆下，暂时寄放在甪直小学操场西边的一个小三间平房里，也就是原来的陆龟蒙甫里先生祠堂中暂时保存。

也就是从1923年12月开始，《小说月报》连载了顾颉刚的《记杨惠之塑像》一至五篇文章，还同时刊登了有陈万里、周承澍、严良才等人拍摄的保圣寺罗汉的照片。这样，刊物的登载便在全国知识界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影响所记还波及日本，有一位东京大学美术史学教授叫做大村西崖的，对此产生了兴趣。他在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的资助下，于1926年4月底，从东京出发前来我国苏州甪直专门考察此事，5月3日晚到达甪直。

大村西崖先生到了甪直之后，考察了这些唐塑罗汉，研究了大殿的后墙。得出结论认为建筑是宋代的遗物，并且拍摄了大量的照片。回到日本之后出版了一本叫做《塑壁残影》的书，引起了中国国内文化人士的惊讶和震动。日本人研究的细致和认真，日本政府对文化文物的重视对中国人士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也因此引起了国人对此文物再一次反思和重视。之后事情的发展和发生，蔡元培先生在碑文上多有记载。国民党要员叶恭绰也因此亲自到甪直查看唐塑。蔡元培也正巧刚刚担任政府大学院院长，虽然一年多就离职，但还是极力支持叶恭绰提出的组织唐塑保护委员会一事。后来在教育部长蒋梦麟、次长马叙伦等的提倡下，官方的“教育部保存甪直唐塑委员会”宣告成立，会员有十九人，包括蔡元培、马叙伦、顾颉刚、陈万里、张继、叶恭绰、陈去病、叶楚伧、金家凤等一干名士，推选蔡元培为会长，经费来自教育部的一万元拨款，江苏省政府的三千元拨款。

一直到1930年，这件好事终于尘埃落地。国民党元老吴稚晖提议唐塑大殿建筑定名为“古物馆”。著名建筑师范文照受聘设计馆舍，这位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的年轻建筑师，早已名声鹊起。主要在几年前中山陵设计方案竞争中虽然负于吕彦直，但也因此在上海开设了私人建筑事务所，受人瞩目。受邀负责制定罗汉像、壁保存方案的是画坛巨匠徐悲鸿和刘海粟。具体修置塑像、塑壁的任务则交给了曾游学法国、当时为上海艺术界名流的著名雕塑家江小鹣。而民国党元老谭延闿和于右任，则书写拱门和馆前廊檐两处题额。最后由蔡元培亲自撰写《甪直保圣寺古物馆记》碑记，请教育部次长马叙伦书丹。这一切都留给了我们后人瞻仰，告诉我们这里保留着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遗存，保留着我们吴地文化的最优秀的留存。

世事真是艰难，要想做成一件事情，不但要有钱、有人，还要有毅力要能不畏艰难走下去。所以蔡先生在碑文的最后，一面表示自己没有及时过问此事而向大家道歉，一面在碑文中特别赞扬叶恭绰等人的努力，表示十分的钦佩。说是如果没有“叶君以急起直追，澈始澈终之精神主持兹事，及其它保存会诸委员之努力，进行则保存之工能至何等程度，殊未可知？”今天我们来看，真是因为有了这些前辈的始终不渝的努力，才使得我们社会保存有这些优秀的文化传统。写到此，也表示深深的敬意！

2016-08-06

当年蔡元培等十九人组成的甪直唐塑保护委员会，会议合影

《甪直保圣寺古物馆记》蔡元培撰写的碑

蔡元培是中国第一任教育部部长，前清翰林

蔡元培撰写的《甪直保圣寺古物馆记》碑文

现在的保圣寺半壁唐塑罗汉

游客在参观唐塑罗汉

甪直保圣寺古物馆

保护唐塑有功之士甪直沈柏寒家大厅

我拍到的碑文部分

网络上拍卖的蔡元培碑文原稿

蔡元培在绍兴的故居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