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亲情升华为艺术(《文汇报》8月23日“笔会”见报删节版,此为全文)
(2014-08-24 11:13:05)
——读殷健灵新著《爱——外婆和我》
有好几年时间,我在一家大报主持副刊编务,那时我很排斥描写去世的亲人的文章。我以为,生死事大,人人都会遇到,亲情到了生离死别的关口,当然分外强烈,但那是很私人的情感,一旦写成文字,就应在亲友间传阅,不一定拿来发表。报纸一发这样的文章,后续的稿子就会源源而来(这是副刊承受不了的),几乎每个作者都有类似题材可写,并且大都能写得很好。
事后想想,又觉得上述意见未必正确,因这类稿子的确大多能写得感人,但真要更上一层楼,却非易事。印象中,自新文学诞生以来,似只有朱自清的《悼亡妇》和陶斯亮写父亲陶铸的《一封终于发出的信》,堪称不朽名篇。前者以私情之质朴真切,后者从悲苦亲情中透射出“文革”灾难的创深痛巨,一因其小,一因其大,使亲情升华成了文学艺术的精品。但朱自清是五四文学大家,陶铸是人人皆知的政治人物,如只是普通作家所写,写的又是一般小人物,还有无可能成为这样的佳作?
读殷健灵的《爱——外婆和我》(新蕾出版社2014年2月版)时,这一直是我思考的问题。此书也是作者在外婆去世后,情难自已而作,当它在《新民晚报》连载时,读者反响非常强烈。我也和这些读者一样,受到了深深的感染,并且真的认为这是一部不一般的作品。为什么它能在同类题材中脱颖而出,既是一己之情又能引发广泛共鸣,从而成为具有普遍审美价值的好作品呢?琢磨再三,想到的大致有如下几方面——
首先,这是一本充满真情实感的书,这情感不仅强烈而且有它的特殊性,作者的文学表达又分外细腻而艺术。相比后面两点,这也许是最不重要的方面,因为怀念亲人的文章大都有真情,有的还强烈到声泪俱下。但此书的强烈不因外在的渲染,而由于生活中本已有不同一般的情愫,下笔时只须淡淡写出,便可感人。作者从小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因父母在外地工作;从读大学到工作,她又和外婆共同生活;父母退休回上海后,她还和外婆同住一个小间,两人相差56岁,这事引起很多朋友的讶异,但为了外婆,她甘心过一种“准老年”的生活;外婆老了,九十多岁了,思维明显衰退,她仍然开车陪外婆兜风,带上父母陪外婆逛街、看戏;外婆一坐上她的车,就说:“开心……”外婆99岁去世,本属喜丧,全家却伤心至极,弄得邻居都看不懂了;外婆走后,她和妈妈把房间清理得整整齐齐,窗台上几盆小花和盆景妈妈每天要去浇水侍弄,她对着外婆的骨灰盒说:“外婆,您的房间打扮得很漂亮,欢迎晚上回来睡觉呀。”妈妈的朋友说:“哎呀,听起来有些吓人呢。”妈妈说:“怎么会害怕呢,是自己最亲的人呀。”——可是,作者一开始就交代,她从小就知道了,外婆并不是她的亲外婆,因为妈妈并不是外婆生的!这没有血缘的亲情恰比任何血亲都诚挚深切,这里的白描也比任何浓笔重墨的渲染更感人,这不是那种呼天抢地的催情所可比拟的。当然,此书并非全用白描,作者文笔朴实、流畅、清丽,在平白的叙述中有时妙用比喻,更增添了阅读趣味。如写与外婆同居一室时,老人常会没来由地半夜起身,开抽屉自语,她写道:
刚要迷迷糊糊睡着,又听见外婆说话的声音。我仿佛一条鱼,躺在睡眠的河流中,渐渐,就要舒适而幸福地沉入,可是,束缚在身上的绳子却被猛然牵动。一次又一次,被迫拖出的水面。……
在散文艺术中,“真情实感”本应是最核心的概念,为什么不少追怀亲人的散文也有真情,却算不得好作品呢?我想,就因为真情实感也有不同层次,有的只浮于情感的表层,“人人下笔即有”,感染力也就有限了。所以,关于这本《爱》,我想到的第二个方面,就是它并非一般地抒情,而是真正发掘到了生活深处,写出了“我和外婆”共同生活中的种种难处,能直面俗世人生的真味。常言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是常识,也是千古真理。这本书中的外婆,决不是十全十美的人,她是住在拥挤的上海弄堂里的贫苦女工,忍辱负重而命运并不好,极一位极寻常的“熟悉的陌生人”。外婆娇纵自己的外孙女,从小容忍她不洗澡、说脏话、对大人发脾气,甚至允许她含着满口巧克力入睡。妈妈发现了,才决心把孩子带回南京自己管。外公脾气很坏,她读小学时回上海探亲,亲眼见到外公为一点小事当场掀翻外婆烧好的一桌菜,吓得她转身就往外面跑,又不赶跑太远,怕迷路找不回来,只能躲在街角哭泣,不知过了多久,外婆喊着她的名字找来了,家里已打扫干净,还另外为她准备了一碗饭,配上几条小鱼和几根青菜……外婆老了以后,她和妈妈给外婆换衣洗澡,老人雪花样的皮屑在房间里漫天飞舞起来,落到地板上和沙发上,也落到她刚刚洗好还来不及吹干的头发上,她惊叫着往后退,赶紧去拿扫帚,这才发现皮屑粘着地板很难扫清。和外婆住在一起也有很多矛盾,外婆有时会无端怀疑家人待自己不好,猜测她们瞒着自己到外面吃饭。外婆影响她睡觉,她会忍不住发火,但一点也改变不了规规矩矩经人的习性……在这种种日常的世俗的如实描写中,割不断的千丝万缕的浓浓的亲情就愈发凸显出来了。相比之下,现在许多追怀亲人的文章只写美好的、值得怀念的一面,以此衬托亲人离去的悲痛,这成为一种套路后,便使文章缺乏了应有的深度。那其实还是过去“行状”的写法,为亲者讳,为逝者讳,很难写出活的人生,也就难以成为真正的文学。真的文学总是建立在真的人生的基础上,充满缺憾和苦恼的人生里有美的微光,抓住这微光的真情实感才是可贵的。
当然,本书还有第三个方面,这大概是最重要的一点,即作者因自己长期的体验,慢慢就将亲情上升到了哲理的高度。这是审美中的哲理,凡点到这样的哲理的段落,既发人深省,也令人感动。比如,看到外公和外婆吵架后,虽然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但对自己和“他者”却有了独到的理解:“不能说我对外公没有感情,但那种感情和对外婆的不一样。外公之于我,是另一个独立的人;而外婆之于我,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身体和血肉。外婆痛,我也会痛;外婆难过,我也会难过。”这不是书斋里的沉思,而是现实人生的真切体验,这正是哲学的本来源头。在搬家后,作者的反思,也是深刻的:“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搬离老房子,对我来说,是解放,是逃离;但对于外婆,却意味着丧失、孤独和寂寞。”因为外婆要和自己熟悉的人和环境告别了。“那时候的我,一点儿都不能明白,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老人,‘年老’的最大敌人,不是清贫,而是——寂寞。”随着外婆的愈益老去,作者的这一思考不断加深。她写道:
在过去,我们家曾经是老太太们聚会的中心,外婆虽不善言词,但总是积极参与她们的讨论。如今,与她同龄的老人一个个故去,家里来的人渐渐少了。外婆似乎越来越疲于和别人对话,话题的内容也变得异常狭窄,并且总是重复。……
母亲感叹,外婆的生活天地已经缩得很小很小。也许,每个步向人生晚年的人都是如此。
这样的文字,就不仅是审美的,也是哲学的——是关于老年的一种研究性思考。但这研究蕴藏在对日常人生的琢磨中,其动力便是亲情。其实真正深刻的审美中必然含有独到的思想,落实到文字,它就成了好的文学。
现在我们周围的文字实在不少,追怀亲人的文字也非常多,但好的文学却极其稀缺。这是我读这本小书时一再涌起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