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整个儿心灵讲述

——凯特▪迪卡米洛作品系列序

殷健灵

对我来说，凯特▪迪卡米洛早已不是一个陌生人。

2007年初，初次读到她的《爱德华的奇妙之旅》，不可思议地受到了一种无可抗拒的牵引。它来自故事本身：散发着温暖情愫的文字气息，来自那只小瓷兔子的奇特命运，以及它所讲述的你能看到却无法触摸到的爱与苍茫……当在阅读中不知不觉被其撼动落泪时，那时候的我在心里断言：这本书非同寻常，它的分量足以和一些流传于世的经典作品抗衡。并且，我不吝褒扬地将心目中的“最佳童书”授予了他——那只命运多舛的瓷兔子，爱德华。

 在爱德华艰辛而曲折的旅程中，我们不单看到了爱德华在命运中的挣扎徘徊与醒悟，也看到了伴随爱德华出现的众多人物的多面人生，丑恶与自私，残忍与冷漠，无私与纯真，生命的脆弱与无常……薄薄一册，却引申出太多值得解读的内容。

与其说它讲的是陶瓷兔子的人生，不如说，作者指涉的是每一个你我的人生——认识了爱德华的小孩子，会在很小的时候懂得“爱”的真谛；认识了爱德华的大人，会重新解读爱的含义，在或感灰暗的人生中途，重新学会爱，捡拾起等待爱的信心。就像100岁的老娃娃对爱德华说的：“如果你不打算爱与被爱，那么整个生命之旅都是毫无意义的。”

一直以为，以清浅语言说深奥繁复的人生，是儿童文学的最高境界。凯特▪迪卡米洛让我看到了这种可喜的境界。

自此，凯特▪迪卡米洛的名字便驻扎在了我的心里。我看重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她获得过诸多显赫的奖项，而是因为她笔下的故事确实拥有非凡之处：参透人生，却下笔轻松；微言大义，却从不以说教示人；想象狂放，却又收缩自如。更重要的是，她在故事中所渗透的对这个世界的“喜欢”——她引用E.B.怀特的表述：“所有我想要在书里表达的，甚至，所有我这辈子所想要表达的，就是：我真的喜欢我们这个世界。”——这一切，甚合我心，我视她为遥远世界另一端未曾谋面的知音。

时隔七年，新蕾出版社将她已出版和即将出版的作品合成套系重新推出，是中国读者的福音，我们可以更加系统地了解这位杰出作家的面貌；而出版社邀我为其作序，我亦视之为与这位我喜欢的作家的一次精神对话，深以为幸。

这套作品系列，除了开头提到的《爱德华的奇妙之旅》，另包括已在中国翻译出版的《傻狗温迪克》《浪漫鼠德佩罗》《魔术师的小象》《高飞》和即将出版刚刚获得2014年度纽伯瑞奖金奖的《弗罗拉与尤利西斯的光明冒险》。

这些作品，无论是幻想、荒诞还是写实，无论是幽默、诡异还是温情，其实都打上了凯特▪迪卡米洛的印记。非凡的写作者大抵如此，无论他们笔下的故事以何种面目出现，心有灵犀的读者们总能从中看见相似的内核，那便是写作者恒定不变的灵魂。而那样的灵魂足以拥有撼动另一些灵魂的力量。

让我们来读懂凯特▪迪卡米洛故事中宝贵的内核——

希望和信念。在绝境中寻找希望，是迪卡米洛式故事的永恒主题。在黑暗与破碎中勇往直前的瓷兔子爱德华；向往爱情与光明的大耳朵老鼠德佩罗；始终坚信妹妹活着的男孩彼得……这些活生生的主人公，无不是在地狱般的绝境中以信念为桨，划向光明的彼岸。

“有人会来的，爱德华说。有人会来接我的。”（《爱德华的奇妙之旅》）

“希望就像爱情……一种荒唐的、美妙的和强有力的东西。”（《浪漫鼠德佩罗》）

“彼得坚信：她活着，她活着，她活着。”（《魔术师的小象》）

……

那些看似微弱的声音，来自坚定的信念——一种强有力的、美好的东西，它可以支撑起支离破碎的人生，让前行中疲惫的人拥有力量和勇气。

光明与黑暗。迪卡米洛的故事之所以与众不同，拥有打动心灵的力量，奥秘在于作者对于人生和生命有着成熟的哲学性的思考，这些思考并非来源于书斋里苍白的沉思，而是源于对人生的触摸和感悟。

“光明”与“黑暗”是她众多作品的关键词。在《浪漫鼠德佩罗》中，体现得尤为淋漓尽致。说到底，一个人的人生无不是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中穿行。这个关于在光明中诞生的老鼠和在黑暗和污物中诞生的耗子的奇特故事，表现的不单是客观存在的光明世界和黑暗地狱，还包括光明心灵和黑暗心灵之间的较量。在黑暗的世界里，光明是宝贵的，并且，故事就是光明。迪卡米洛看清了大多数的心灵都是复杂的，“笼罩着阴影又点缀着光明”，“生命的意义就是光明”，她歌颂宽容、同情心与不同物种之间的平等观，正是基于沉甸甸的思想力量，才让这个天马行空的故事，具有了实实在在的打动人的魅力。

对幽微人心的探查。迪卡米洛作品还有一个显著特点，便是对幽微心理活动的准确描述。她以简洁而具诗意的笔触，探查角色的心灵深处。《高飞》中，西斯汀的任性与反复无常，罗伯的压抑闭锁；《浪漫鼠德佩罗》中，耗子罗斯库洛迷宫一样黑暗的心，始终被希望激励着的老鼠德佩罗的心，还有豌豆公主宽容而毫无芥蒂的心；《弗罗拉与尤利西斯的光明冒险》中，主人公那颗和妈妈别扭着抵抗着，略带叛逆的心；在《傻狗温迪克》中，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一颗不会说话的狗狗的心……迪卡米洛从不避讳描绘人心的黑暗面，她着力表现不同人等心灵的复杂、微妙，她更讴歌心灵的纯粹、自然、柔软和宽厚。它们是真实的存在，与我们如此贴近，近到仿佛那些主人公正是我们自己，或者身边亲近的人。以精微之笔探查人心，是作家的又一大法宝。

生于1964年的凯特▪迪卡米洛，她的人生便是一段传奇。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五岁时，因慢性肺炎移居气候温和的弗罗里达州，大学主修英美文学，开始写作之前，曾在迪士尼乐园做过小工，在马戏团的门口卖过票，在野营地给顾客端过酒，还曾在温室里种过植物。起初她只写成人短篇小说，却以儿童小说《傻狗温迪克》一举成名。值得一说的是，凯特在一个父亲缺席的单亲家庭长大，并且迄今单身，没有孩子。但她有很多朋友，也是三个可爱孩子的姨妈，当然还有一条狗。曾有人问她，为何她的作品中母亲的角色常常缺席，凯特▪迪卡米洛回答：“答案很复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是故意为之。也许是潜意识里在处理我在单亲家庭长大的问题（我的父母离婚了，我和母亲一起长大，没有父亲）。”

其实，生活中的这一切，我们从凯特▪迪卡米洛的作品中均能窥见一斑。对作家而言，写作并不仅止于倾诉与创造，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作家自身的一种心灵抚慰。只是她在抚慰自己的同时，也抚慰和拯救了读者。曲折的人生经历对于作家来说，从来就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它们能发酵与淬炼成独特的感悟、哲学的思考，并且藉由一颗有力量的心给予读者希望与光明。

正如《浪漫鼠德佩罗》的尾声，作者跳脱出来，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我非常希望你能把我想象成一只正对你讲故事的小老鼠，用我整个心灵在你耳边轻轻讲述着这个故事，为的是把我自己从黑暗中拯救出来，也把你从黑暗中拯救出来。”

故事就是光明。

亲爱的读者，阅读，会带给你光明。

                              殷健灵  2014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