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开始

                           殷健灵 

    我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吗？语焉问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是个皮肤黝黑的小姑娘，头发粗黑，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泽。单眼皮，像涂了一层胶水似的眯着；厚嘴唇，红里带黑，还微微向外翻。语焉清清嗓子，听到的不是柔美的声音，而是像小刀从磨砂玻璃上划过。

    还有人会喜欢我吗？语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下午做值日生，语焉负责打扫一组。她拖完了地，准备去厕所冲拖把。她打开水龙头，正把拖把往水池里放，啪！自己的脑袋上落了一块湿漉漉的东西。拿下一看，竟是一块沾满污水的抹布。门外有人窃笑，“吉普赛女郎，送你一块头巾！”是邻班的男生，那男生细眼阔嘴，顶着稀稀拉拉的黄毛，竟也有嘲笑她的权利？语焉委屈地想哭，忿忿地把水开得老大，水流像旋风一般席卷、冲淋，衣服湿透也没知觉。

    语焉再也不愿梳马尾辫，而是把粗黑的头发散在肩上，遮住两颊，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将自己躲进头发里去，谁也看不见她。但是，真的能躲掉吗？

     调皮的男生围着她唱：“吉普赛！吉普赛！”他们跳着舞蹈动作，表情夸张，令人作呕。

    语焉有一个黑人娃娃，像她，脸上还有雀斑。语焉要妈妈买它，是因为它的可爱。尽管它小眯眼，满脸小雀斑，但是，它永远都眉开眼笑，几乎要笑出眼泪，恨不得把你也逗笑。语焉不高兴的时候，就抱抱它，看看它。看着看着，自己也想笑起来。

     语焉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妈妈生的，她的身上找不到半点妈妈遗传的痕迹。妈妈大眼高鼻，嘴唇小巧，四十岁的人，皮肤还像少女一样白皙细嫩。语焉问妈妈：“我是您生的吗？”妈妈一把搂过她：“怎么会不是呢？”亲热的样子，假妈妈一点都学不像。

    但是，语焉并不能快乐起来。别的都可以重新来过，只有容貌无法修改，无法重来。从童年到少年，语焉一直生活在丑小鸭的阴影里。她害怕与漂亮女生结伴，因为和她们在一起，更凸显了她的丑陋。语焉觉得，丑陋是她最大的敌人。尽管她学习很优秀，但不足以弥补丑陋带给她的心理上的伤害。

    她从来不曾想到，这个世界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很多年以后，语焉早已长大成人，她操着流利的英语，担任一家外企的营销主管。一次，和德国客商谈完公事，闲聊时，对方夸赞她是他见到的最美的中国女人。“美”，这个词，从小到大都与语焉无源，它好像被冰冻在南极，现在它忽然带着温度跳到她面前，她甚至有点不知所措。那以后，她不断听到别人夸赞她美得有个性。

     再次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她疑惑了。那头瀑布般乌黑粗犷的头发，是中国人里少有的；她的黝黑皮肤，不知不觉成了时髦的标记；还有她的单眼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比双眼皮更稀罕了；何况她还有两条长腿和娇好的身段，她的沙哑的声音也居然成了最酷的嗓音……语焉找出小时候的照片，对照现在的自己。发现自己一点都没变，变的只是她的心情和对自己的看法。

     原来，不是自己变了，而是这个世界变了，是人们的审美观变了。每当再听到别人夸赞她美，她都会嫣然一笑，并且想起小时候那个对着镜子苦恼的小丫头。心里想，那时，为什么要受这么多无名的委屈呀？重新开始的机会，其实是自己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