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歌的言志、抒情与说理
(2017-09-08 22: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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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中国诗歌的精神,总会说到言志和抒情。古人云:“诗言志”,又云:“诗缘情”。历史上的一些伟大作品,往往既善于言志、抱负弘大,也长于言情、深美闳约。如屈原的《离骚》、曹操的《短歌行》等。也有偏以言志见长的,如阮籍的《咏怀》、陈子昂的《感遇》等。还有单纯以情动人的,此类诗歌最多,无需举例,因为抒情是诗歌创作的正途。东晋开始,受玄佛合流的时代思潮影响,出现了以诗歌说理的 “玄言诗”,但影响甚微。到宋代,文学受到理学和禅宗的影响,一些诗家推崇理趣,或直接以诗歌说理,形成以诗歌说理的风尚,所以有些好诗很富理趣。代表作如苏轼的《题西林壁》和一些理学家的诗。下面我们以大家耳熟能详的几首经典诗词的简要赏析为例,对诗歌言志、抒情、说理的特点作一体认:
唐代著名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是言志抒怀的代表作: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全诗四句,可谓一气灌注,雄浑悲凉。前两句意谓像当年燕昭王、乐毅、郭隗那样的豪杰再也无缘见到,而将来之英雄,同样也无法相遇,呈现出的气象极为莽苍。“古人”、“来者”用语虚灵,并不确指何人;而两个“不见”,则造成了历史的某种断裂感,一种虚无孤寂之意油然而生。诗人复远眺四围,觉天地悠悠。此“悠悠”既指天高地远之广漠空间,又可指漫长的历史时间,时空连为一体,这样诗歌就营造了一个宏大辽远的时空:作者虽居于这一时空之中,又仿佛间离于这一时空之外;似乎是历史这个英雄辈出之舞台的出场者,又似乎并无现实存在感。古人已不可得见,人生短暂,而来者又何缘相遇?天高地迥,目力所及,当今之英雄夫复何在?这样,在苍茫壮阔的背景中,作者孤独无依之背影就突显出来了。“独”字点出孤独,“怆然而涕下”,则进一步将这种情感宣泄无遗。
明人黄周星评此诗时曰:“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唐诗快》卷二)因此这样的诗歌,堪称言志类诗歌的典范。
抒情类的诗歌,先举一首温庭筠的小词《望江南》来申说: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两句,结构凝练却内涵丰富。古人有“女为悦己者容”之说,即女子在丈夫或心上人外出时,往往粉黛不施。从《诗经·伯兮》之“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到汉末徐干《室思》的“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都是同一机杼。此词开头,却一反常态写女子精心梳洗打扮,恰恰说明了其平时之懒于梳洗。今天的打扮,当是预知心上人近期将返,然古代交通不便,虽有预知,而终不能确知日期,此所以日日打扮以候归人也。
“过尽千帆皆不是”三句,或从前人句中化出,或借用前人意境,却予以创造性的重构。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云:“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写其离开家乡赴任途中,认出远方驶来的返乡客船而起的羡慕之情,然所谓“识归舟”只是在一望之中。唐代艺人刘采春《望夫词》有“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之句,属于民歌直抒胸臆类型,感情真挚而较少蕴藉。相较而言,温词这里用意相似却更为深沉含蓄,“过尽千帆”,喻等人之久,“皆不是”,喻失望之多。在竟日的等待之后,心上人的归航仍未在眼前出现,所见唯有脉脉余晖和悠悠春水。斜晖照应时间,白日将尽;春水暗示季节,青春短暂。失落惆怅之情,恰如一江春水。“白蘋洲”为用典,唐柳恽《江南曲》“汀州采白蘋,日暮江南春”;赵薇明《思归》“犹疑望可见,日日上高楼。惟见分手处,白蘋满芳州”。温庭筠之《望江南》,一曲唱罢,暗用典故来收尾,以当时依依惜别处作眼前景,又暗扣江南题目,真所谓言有尽而情无穷矣。
顺便说一下,此首《望江南》词,也给予后人的创作很多启发。柳永《八声甘州》词下片“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句,明显受到谢朓诗和温庭筠此词的影响。但《八声甘州》属于慢词,铺叙委婉而含蓄不足。李冰若云:“柳词(‘想佳人’两句)从此(温词)化出,却露勾勒痕迹矣。”(《花间集评注》)这其实反映了唐代文人词和柳永慢词(宋代流行歌曲)之间的差异。在这些古诗词的基础上翻出新意而写得更好的,是台湾现代诗人郑愁予的《错误》:
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诗一反主人公主动等待的情节,而代之以闺中人物封闭的心理。“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即“过尽千帆皆不是”之意也,但换了个角度,从游子的方面落笔。“达达的马蹄”以听觉代视觉,造成的感觉更强烈。佛教以为人的五根(眼耳鼻舌身)中,耳根比眼根更锐利(见《楞严经》有关六根功德的讨论)。另外,《错误》又一变闺怨主题为海外游子的家国情怀。这些翻新,借用古人的话,或可称之为“点铁成金”,若套用武侠小说的话语,则大概可称之为“乾坤大挪移”了。
温词的抒情以及郑诗的翻新,可算是抒情的极致。
和温庭筠的抒发相思之情不同,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则是抒发友情之杰作。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诗歌前两句叙事,言好朋友将离开黄鹤楼,前往扬州。黄鹤楼为天下名楼,相传有仙人在此跨鹤仙去,崔颢《黄鹤楼》诗有“昔人已乘黄鹤去”之句,此处提及似有仙乡之暗喻。扬州在唐代乃繁华之地,三月又当烟花之时。在这十四字当中,包含着较为复杂的感情。李白和孟浩然都是带点神仙气的人,却也恋恋红尘,今当三月,孟独往富庶绮丽之乡,阳春烟景之地,作者李白的心里,既有对朋友此去的欣羡,又有不得同去的一点感伤。此情感融化在烟花三月的背景中,显得迷离而美好,又略带淡淡的惆怅。
“孤帆远影碧空尽”句,以伫立时间之久,眺望去帆之远来写别情之深。帆船行驶缓慢,岸边眺望,给人的感觉是似动非动的。这里描写船帆消失于水天茫茫、目力所穷之处,可见作者在岸边伫立时间之久。不言离情而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唯见长江天际流”句,以江流天际、水天空阔之景,衬托空虚寂寞之情。
故此诗是把依依惜别之情和怅惘失落之情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一首佳作。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首联“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作者表面在说自己生活悠闲,常常能睡到日上三竿,其实强调的是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态。以儒家的话来说,叫“君子不忧不惧”,也是儒家的静定功夫。首联在全诗中是“起”,即扣题。
二联首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展现的是中国文化万物适性、生生不已的精神。静观之下,一草一木,皆蕴无限生机,此所谓“物物有一太极”,自然世界鸢飞鱼跃的大自在。“四时佳兴与人同”重在说明万物一体,人与自然流通不隔的境界。此句涉及到自然季节与人的情感关系问题。在中国哲学史上,曾讨论过圣人是否有情的问题,庄子认为至人无情,而其所谓的无情,是指“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并非无情感。王弼则以为圣人有情而无累。程颢对此问题又作进一步的发挥。他说:“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答张子厚横渠先生书》)春夏秋冬是一种自然规律,生生而有条理,人之喜怒哀乐与此息息相关,自然应物又过而不留。这与宋代无门慧开禅师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有异曲同工之妙。此二联为“承”,境界阔大。
三联升华主题,达到一种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有形无形,皆是真理之显现;风云变态,无非大道之流行。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指出了道的超越性一面。但道在器中,即器存道,无形之道也寓于有形之器中。又即便如虚空无形,也同样是道的体现。故“道通天地有形外”,应理解为道既体现于有形中,又超越于有形。风云变化,虽可影响人的思想情感,但又未尝不是人的思想情感的外化和移情,用程颢自己的话来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莫非己也。”(《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这就是宋明理学所体会到的人与自然一气流行,诚通诚复的境界,寓有深刻的哲理。
尾联承前三联而作一总结。“富贵不淫贫贱乐”句出自《孟子·滕文公》,原文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此句阐明儒家之理想虽然高远,然并非高蹈出尘,而应在人伦生活中去践履道义。需要脚踏实地修身,居仁由义涵养。因此“富贵不淫贫贱乐”,皆体现于日常生活中,既是生活态度,又是生活实践。其出发点虽浅近,然真正做到却委实不易。其中“贫贱乐”尤其难能,这涉及到儒家的“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的问题,也即人生价值观问题。
此诗境界高远,饱含哲理,而又不乏形象,情理兼备,确是说理诗的杰作。
总而言之,言志、抒情、说理,可以说构成了中国古代诗歌的基本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