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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情感 |
分类: 中短篇小说 |
六年以后
那时我二十五岁,她十七岁。
她是那种让人一见倾心,让人亢奋,让人对生活充满希望和幻想,感觉到生活的色彩和阳光的女孩。
而在我二十五岁之前,还从没有与一个真真实实,具具体体,让自己倾慕的女孩接触过,多是沉缅于幻想或自编的色彩斑谰的梦幻之中。
她是我的第一。
她是第一个出现在我,一个渴望爱情和幸福的二十五岁孤独男孩生活中的女孩。
那时我对艺术也陷入到几近痴迷的程度,特是爱看艺术家的日记,书信,有关艺术家的传记,以及谈论艺术的文章,甚至书报上零星的片言字语也绝不放过。关于艺术的书籍和杂志只要碰上,总是饶有兴味,兴致勃勃地读下去。在看了凡高的书信之后,我又设法购得一本《凡高传——对生活的渴求》,我用一颗善感的心去读这位不幸艺术家的传记,进入他的生活,与他的灵魂相融在一起,随着他探索艺术深深浅浅的脚步而歌而泣,他那凄凉的爱情,令我伤感。
那时我所在的食品部门在竟争强烈的商朝中仍然支撑着残局,并没有完全土崩瓦解,分崩离析,但已岌岌可危。我所在的那个食品小站站长刚好是她姨父,站长将门市部交由我一个人坐守,主要是收购方圆十里村民们提来的新鲜鸡蛋;她姨妈在门市部摆了一个布匹摊,她姨妈让她把缝纫机搬进门市部,形成配套服务,有人来找她姨妈买布,布料就交由她裁剪缝制。由于同在门市部,我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些。
她就住在食品小站后院。每天清早我一起床,不多久,就看见她寝室的门张开了。我开了门市部三扇大门,调好秤,摆放好蛋篓,她就跟着进了门市部,默默地,在缝纫机前坐下,开始做衣。我坐在办公桌前看书,来了鸡蛋,就起身去称,很轻松,无忧无虑的活计。这中间我与她谁也没有打破这沉默,在寂静中,我能感觉到空气静静地流动。只是,当我在后院忙着洗衣或做饭,恰巧有人来卖蛋,她总是站在门市部后院叫我。
我与她说话的机会有很多很多,与她接近的机会也很充足。她总是主动与我搭话,她纯洁,单纯,魅力四射。但我却很少与她主动交谈,愈是在心里强烈地迷恋她,愈是在一旁忐忑不安地,默默地注视她,感受她的存在,放在寂静,空旷的心灵静静咀嚼。那期间,我身上的每个毛细孔都为她而张开,每一根神经都因她而绷紧,整天为她而忧而苦而乐。如果没有对她的爱,和简直没法知道自己的烦恼和忧愁会是些什么。她给了我无穷的欢乐和痛苦,而痛苦尤甚。最主要的是欲爱不能。我遗憾她怎么没有二十岁或二十二岁呢?那样我就可以爱她,同她说爱情的话。但我从没有在她面前流露丁点这方面的情绪,也从没有与她涉足过感情领域的话题。我认为那样不合适,我觉得她的爱还没有到来,将来给她幸福的是另外一个人,而不是我,我觉得如果对她说爱,那是有罪的。我在一旁小心翼翼,尽量不去触碰这颗稚嫩的灵魂。可她又是那么机智,活泼,顽皮,单纯,这又使她对我有魔一般的吸引力,我在心里歇斯底里,默默地守护,欣赏着这颗跳动的生命。
我与她只有过一次较长的交谈,也是我二十五岁以来第一次与一个令自已心动的女孩愉快地说话。而交谈的内容并没有诗情画意,惊心动魄,叫人终生难忘;也没有触及人类的高雅艺术,人生的前途,理想;我也没有向她倾吐自己内心的挫折,孤独与苦闷;也没有热烈的表白,慷慨激昂,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我们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话,内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你家住在哪儿,你爸妈多大年纪了,你们一共几姊妹,又都在干些什么。我问你答,你问我答,就这些,仅此而已,无他。谈话就这样轻轻松松,伴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我们眼前滑过,平平淡淡地结束了。她说她喜欢看香港拍摄的《新白娘子传奇》,她说他们五姊妹,一人一门艺:大哥瓦匠,二哥木匠,三哥酒匠,她和她姐一门艺,并且每人依次相隔两岁。
那一次与她交谈给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她的父母与我的父母年龄相仿,而且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共五姊妹,即三男二女;我们家也是五姊妹,刚好也是三男二女,惊人的巧合。这个相似之处让我兴奋了好一阵子。另外,她说她爸爸对《新白娘子传奇》很懂,我就暗想,如果与她爸爸在一起,那我们一定有话可谈,也一定谈得来。
她还告诉我,我哥在这个食品小站时,我给哥哥写过许多信,她都看见了。她告知我这一点,又给了我莫大的震惊和喜悦,这意外的兴奋使我不禁愉快地浮想联翩,想想那时我正上高三,是给哥哥写过许多信,信送到食品小站,不想却被这么美好的一个女孩撞见,而远在异地的那个写信人却不知道这一点。现在,当初那个写信人终于看见了这个美好的女孩子,但却不知道她曾看见过他的信,现在他与她竟认识了,并且能与她在一块儿说话了。
我问她那信封上的字漂不漂亮,她说蛮漂亮。我又庆幸那时正在练习庞中华的硬笔书法,没有半点潦草,给我撑了门面。
她又向我说起那次小哥来食品门市部装运鸡蛋没看见我,在一旁嘀咕:他怎么还不回来呢?她听了就想小哥与我一定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我说是的,快半年了。那段时间我正在一个村部蹲点收购鸡蛋,那次请一辆手扶拖拉机将二十篓鸡蛋送回食品门市部,开车的阵师傅转来后告诉我,今天来食品运送鸡蛋的是你小哥的车。
那一次与她交谈我们最后的一句话是:我说《新白娘子传奇》里面的那首插曲很好听,她说是的。那首让人百听不厌的《千年等一回》优美的旋律又萦绕在我耳畔:
千年等一回
等一回
是谁在耳边
说爱我永不变
只为这一次
断肠也无缘
…………
西湖的水
我的泪
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烈焰
啊……啊……啊……
千年
等
一回
快到年底了,食品部门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已受到个体户的强烈冲击,已是奄奄一息。南门县天平镇关老板鲜蛋收购的范围开始扩大,他几乎每天发一车至二车鸡蛋到广州。关老板在南方的销售市场不限于广州,还有汕头,汕尾,甚至开始打入广西市场。有时食品小站的鲜蛋因数量不够无法跑长途,不得不转让关老板。关老板的儿子小关老板有次持食品公司林主任的介绍信来门市部接收我的鲜蛋,蛋上车之后,我给他开的销货单上有个数字涂改了一下,他在一旁自言自语:你这一改,回去和老头子不知说不说得清。我才明白,原来他们父子之间帐目一点也不含糊,有一套严格的经济秩序。食品集团经营还不如人家个体在经济手续方面这样经渭分明。
我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年一结束,第二年门市部绝对无法呆下去了,得另谋生活的出路。她也不会在门市部做衣了,她有可能出门打工或在本地开一个缝纫店。我感觉与她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这样的情况下,我就想,要是临别前她赠我一句话,那该多好啊,我将好好珍藏。我知道自己与她是不可能建立那种关系的,现在只有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在我今后的生活中将会唤起我内心甜蜜的感情,在遭受挫折,困窘的时刻,又将是对我莫大的慰藉和鼓舞。但是她是不会赠我一句话的。怎么办?我想到了我所景仰的艺术大师凡高,就让她替我写下我最钟爱的凡高的一句话,在心灵上权且当做是她说的,使我在未来的日子里,一看到她的那句话,就会想到她,想到与她在一起的日子,那将给晦暗的心灵多少希望之光?于是,我决定这样做。
她刚从家里吃了午饭,很准时地来了,她在缝纫机前坐下开始做衣,我拿着《凡高传》走到缝纫机前,在她面前站住了。
“请你给我写一句话!”我怀着激动不安对她说。
说着,我指着封面上凡高自画像下面的“厄运助成功一臂之力”,然后又翻开扉页,指着空白处告诉她:
“就写到这里。”
她极为惊慌而又惊讶地“呀”了一声,然后连声说:
“我写不好!”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专横,务必请她写下,她说她的字写得不好,是字好都要替我写下的。我明白她说的是实话。她只有十三岁就辍学,过早地踏入社会,然后跟她姐姐学艺,现在出师了,开始替人做衣挣钱。我曾为她的这种不幸经历难过了好一阵子,我觉得她的聪明才智应该发挥在别的方面,而不是从事千万人都在干着的这一门活计。这个时候,我又恨她为什么没有勇气,尽管字不十分好,写下来又何妨?我会计较么?
她不知道,我要的是她的笔迹而不是她的字。
见她始终不肯,我痛苦,难过极了,便收回书本,像是生气又像是赌气地大声对她庄重宣布:
“告诉你,我今天叫你写的这句话是世界上第一流的画家说的。你今天不写,以后你会后悔的。”
我憋闷地离开了门市部,进寝室躺了下来。
当我再次进门市部时,就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从我的办公桌的屉子里抽出了那本《凡高传》,正放在缝纫机桌上翻着,并对她的表妹说:
“刚才他说的是在哪儿?”
见我进来了,她又问我:
“黎阳,让我妹妹替我写好不好?”
我一听她说让别人替她写,慌了,连忙阻止:
“不行不行!千万不能叫别人写!”
彻底地,我失望了,我有气无力地对她说:
“现在已经过期了,算了,不写了。”
我走过去收回书本。
刚才我一进门市部,见她和她表妹翻开扉页时噗哧笑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扉页上原来有我写下的凡高的一句话:
我内心藏着某种感情。
刚才她一定因为这句话而笑了,她一定是把这句话当做是我内心的流露,是我写下的。
这时她脸上绽出俏皮的笑容,对我说:
“黎阳,你刚才那样子好吓人,有心脏病的人要被你吓坏的。”
我没有言语,刚才我让她为我写下那句话,她不干,我那样子,一定很不自在,窘迫。
她似乎作了一番思考,又问我:
“你刚才说我会后悔的,是什么意思?”
连这个她都问我了,她虽然就在我眼前,我听得见她的声音,看得见她的笑容,可她的灵魂距我是多么遥远!我怃然地对她说:
“你现在还不懂。”
当她对我的感情的方向摸不准时,我觉得她在我面前完全像个孩子。
“我要彻底弄明白的。”她以孩子似的执拗劲倔强地说。
六年之后,刚好她姨妈的小姑娘,她的表妹与人喜接连理。她从那个偏僻的小集镇赶到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小集镇前来参加她表妹的婚礼。
她来这儿我并没有知觉,也不知道,是妻最先一眼发现后笑着告诉我的,我才猛然觉得,这次她肯定要来。我曾毫不隐讳地对妻说过那时我对她的一段感情。
妻抱着孩子下楼去了,我站在二楼走廊上,注意到她从她姨妈家出来,她一出来一看见我,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楼下坐着的那一簇亲朋好友中某位打招呼的大声说:
“去看看黎阳的孩子。”
我知道,我曾经与她在一起的那个小集镇有位朋友路过此处,发现我一对孪生儿子,非常惊讶,她也一定是从那位朋友口中得知这一情况的。
听见她那熟悉的声音,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夏季,那个多梦的季节,那个夏季与她在一起的许多片断又陆陆续续地浮出记忆的海面。
我静静地倚靠着门框,等候着她的到来。尽管我的热情早已冷却下来,那颗炽烈的心早已凝固,经过风吹雨打,日晒夜露,四季的更替,早已风化成一块化石,成为永久的纪念。但她在楼下的那句热情主动的话语却又轻轻敲击在我的心坎上。
她一走到我面前就问:
“你的孩子呢?”
我几乎是目无表情,目光呆滞,面孔僵硬,象对待我生命中一位匆匆过客很随意地说,他妈妈把他们抱下楼玩去了。
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会面情景,在当初我曾臆想过多年以后的一次邂逅,那应该是热泪滂沱,心潮起伏澎湃。但我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个微笑的表情都没有。我不理解怎么随着岁月的流逝,那炽烈的情怎么就这样被无形中销蚀?冷却下去?却再也上不来!
她径直朝前走了,进了另一间房,那儿有一桌牌,她姐夫在里面。这是她姨父在二楼安排的一间临时客房。她一进去就问她姐夫牌打得怎么样。
她走了,我责怪自己怎么不请她进屋坐一坐呢?或者与她说几句话?幸亏二楼还有一间客房,那个客房中有他熟悉的人,多亏她的机灵。不然,当我说孩子不在之后,什么话也不再说,也没有一个请她进去坐坐的手势,那把她搁在那儿该是多么让人窘促不安!我真是笨钝到了极点。
开始做午饭时,她又上了楼,我对她说孩子回来了,正在睡觉。她随我进了房。
她站在床边,把两个孩子仔细端详,看着红朴朴的脸蛋,睡得正香的两个孩子,啧啧称赞:
“好漂亮!”
她说这句话显得非常高雅,与我的想像不差分毫,完全相符。
接着她又说抚养两个孩子担子不轻,照看起来更是不易。
妻非常友好地与她拉了几句家常,问及她的孩子,她说孩子已上幼儿园。她与妻说话不带附加成份,以一种友善的态度微笑着同妻攀谈。
我们吃了午饭,妻抱着小家伙下楼,正好又迎面与她相遇。那一刻,小家伙正闹哭,她走到妻面前,微笑着双手伸向孩子。
“来,我抱!”
小家伙以儿童那特有的奶音烦燥地说“不”,并在妈妈的怀里扭动小身体。
我遗憾极了。我在心里说,儿子啊,儿子,你为什么不让这位阿姨抱一抱呢?让她抱一抱,爸爸心里该会多么踏实啊!
现在我已跨入三十三岁,她应该二十五岁了,正是我狂热地爱上她的那个年龄。
她一定是对我的那些日子对她的言行经过时间的筛选,洗涤,沉淀,缓缓地在她的生命中泛出了它原有的色泽,其中蕴藏着的东西也凸现出来。所以那次来她姨妈家,特意上来看了我的孩子,并且有了我们说话的机会,都是与生活有关,但与感情毫无牵连的话。
这算不算,当初对我狂热的爱的一种回报呢?
附记:
这是12年前的一篇小说,今年才发,显然有些迟了。
这篇小说投稿,是当时在新浪博客上看到一家刊物约稿信后,直接投出去的。过后,就忘了这事。有一天,突然收到一条短信,让我发照片与简介到下面指定邮箱。我突然明白,这是用稿通知。同时,这也是我第二次收到手机短信用稿通知(第一次是《黄河文学》),但不知道是哪家刊物,采用的是诗,还是小说?回来,打开邮箱一查,是《青春》杂志,投寄的是小说稿子。看了看发件时间,是13天前发出的。看来,这是投稿回复最快的一次了。
后来,我没收到样刊,责任编辑吴长青先生便将样刊快递给我。昨天收到。
是为存念。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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