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一颗冷峻的内心

——读姚风的诗

《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

 

在德里加海滩，大海

不停地翻滚

像在拒绝，像要把什么还给我们

我们看见光滑的沙滩上

丢弃的酒瓶子、针筒、卫生纸、避孕套

 

我们嘿嘿一笑，我们的快乐和悲伤

越来越依赖身体，越来越需要排泄

光滑的沙滩上，有我们丢弃的

酒瓶子、针筒、卫生纸、避孕套

 

但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

甚至不需要

如此高级的人类

第一次看姚风的诗，看到的就是这首，它的独特让我猛吸一口凉气。它独特就独特在，诗人不是站在人类的高度，而是站在上帝的高度，正是这个高度，让整首诗带有一种强烈的穿透力。而正是这种穿透力，迫使我们思考……
    这就是好诗的力量。
    一般说来，诗人的特点总是热情，而且热情似火。但当我打量姚风的诗歌，看到的不是热情，而是冷峻。我挑选了姚风四首诗，《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喜欢一头畜生》，《南京》，《老马》，这种冷峻在他的四首诗中得到很好的呈现。这四首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角度与高度，独特，冷峻。

先看第一首，《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全诗共三节，十二行。

这里，我只想梳理出，诗人的角度切入，高度，以及其独特性。而且这种高度与独特性不是突然而至，是经过层层铺垫，而后自然地凸现出来。

这首诗一开篇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大海的画面，以及海滩上东西。大海不停地翻滚，海滩上有我们丢弃的酒瓶，针筒，卫生纸，避孕套。这完全是直观地描写，这一切，诗人其实还加了一点主观的东西，那就是，当诗人看到大海波浪翻滚，让他感觉，大海像是要拒绝，或者把什么东西还给我们。诗人借大海的波浪，初步拿出自己的感觉或思想，为后面其独特的思想，借助这直观的场面抛出，作了铺垫。一般情况下，写小说常用这样的方法。其实，诗歌也是可以的。铺垫在诗歌中同样起到不可低估的作用。

有了这些画面，然后，诗人开始写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感觉就是，我们的快乐和悲伤越来越依赖于我们的身体，越来越需要倾诉或排泄。说这一点，其实是让我们看到我们自身的局限性。同样，这也是为了后面提炼出观点作进一步的铺垫；同时，诗人再一次将海滩上的酒瓶子，针筒，卫生纸，避孕套推到眼前。这样重复，强调的是这些东西是我们丢弃的，是人类的东西。同样，是为后面思路的打开提供依据。

上两项工作完成，到了最关键时刻，全诗是异峰突起。一般情况下，小说中常会出现这样的结构，但这首诗，在最后，给人异峰突起之感。为什么这么说？前面两节说了我们人类的局限，以及我们人类使用并丢弃了的东西。到这里，诗人，突然抛开作为人类的一员，站在太空，或者说用一双上帝的眼睛看着大海，沙滩，沙滩上快乐和悲伤的人类，以及人类使用过并丢弃的酒瓶，针筒，卫生纸，避孕套，非常冷静地说：大海不需要这些东西，以及如此高级的人类。看到这里，真是大吃一惊！为什么大吃一惊？因为，这让我们感觉，这话不是出自我们人类之口，好像是上帝之口，或者造物主之口。

这首诗，正是因为这一点，让人感觉角度独特，思想冷峻。

然而这首诗却并不因为这个观点一抛出就结束，这个观点抛出，让我们思想轰然洞开。我们顺着这个观点想一想：大海不需要这些东西，以及如此高级的人类。诗人抛出这个观点是为了说明什么？无非是说，我们人类的快乐和悲伤，站在大海面前不值一提。既然不值一提，那么我们人类应该在快乐悲伤的面前保持什么样的态度？看看大海的态度，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因为诗人借上帝或造物主之口说出了大海的心思：大海不需要这些东西。

其实，大海是没有生命力的。一个没有生命力的东西不需要这些东西，那么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类，难道我们也需要吗？

到这里，诗人是不是提出了一个对待快乐和悲伤的问题？或者说态度？

而诗人抛出这个观点是如此地冷峻。看完，你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

这首诗的独特正在这里，冷峻也在这里。

接下来，第二首《我喜欢一头畜生》，同样，这种冷峻的风格依然在他的作品中再现或者延伸。好了，先来看诗：

《喜欢一头畜生》

在阿连特茹
看见这匹马，高贵，强健
白色的鬃毛，像它的本性那么纯净
它静静吃着青草
不时抬起蹄子，或用尾巴驱赶马蝇
简单，纯粹，完美的造物
明亮的眼睛里没有掺杂一丝杂质
除了吃草和奔跑
它并不思索如何过得更好
我心生柔情，轻轻抚摸它的皮毛 
在我孤独的内心，在这易变的尘世
喜欢一头畜生
比喜欢一个人更加容易

至于诗中提到的阿连特茹是个什么地方，我们没必要研究，这也不是本诗的重点，我们只需知道这是一个地方就够了，在这个地方有一匹马。诗人对这匹马近距离地观察，从两个方面作了详细的描写：

外貌：高贵，强健，鬃毛白色；

动作：吃草，扬蹄，用尾巴驱赶蚊子；

看到这匹马的外貌以及吃草时的动作，这匹马给诗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简单，纯粹，完美的造物。由于这个印象，诗人免不了自然而然对它进行一番评价。马的眼睛明亮，没有一丝杂质，言下之意，非常单纯。作为动物的马，单纯是极其自然的事。

评价之后是思索，看到这么漂亮一匹马，这匹马给诗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既然是好的印象，说明诗人对这匹马产生了感情。有了感情，诗人就开始站在马的角度，替马思考了。诗人觉得，这么漂亮，高贵，强健的一匹马，眼睛单纯，只可惜它除了吃草和奔跑，却从来不思索如何过得更好。诗人流露出的这种情绪，似乎是对马不思索末来有些惋惜或遗憾。

这里我要插一句话，除了高级的人类，除了简单的判断力或条件反射，动物是没有思考力的，而诗人对马抛出这样一个观点，是把人的观点强加给马。为什么诗人要把人的观点强加给马？因为诗人对这匹马有了感情。一般说来，只有在人与人之间才会产生感情，可是，现在，我们的一个人，诗人对眼前这匹马产生了感情，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诗人在把这匹马当人看，只有把马当人看，才会产生这种替他着想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的产生基本上是“一见钟情”！

诗人为什么要对马产生感情，并且把马当人看？

一句话，孤独。

如果不停留下来，近距离地观察这匹马，怎么会有如此详细的描写呢？那又为什么诗人要在一匹马前停留，并且作长时间打量？一方面，是有时间，另一方面，内心孤独。只有当一个人有时间或孤独的时刻，才会对一草或一木盯着去看，甚至长时间观察。

虽然诗人没有明言孤独，并且压根儿就没说，但是，对马的观察已经透露出了这一点，而且诗人对马的感情倾斜，也露出了端倪。而在下面，则是完全暴露出来，毫不遮掩，并且道出了孤独的原因。

孤独的原因：这是一个易变的尘世。而诗人又天生柔情，所以，他说喜欢一匹马（畜生）比喜欢一个人更容易。

但是，这里最要强调的是，从全诗到这里看来，诗人喜欢这匹马。但到最后，诗人为什么不说喜欢“一匹马”比喜欢一个人更容易，而是说喜欢一头“畜生”比喜欢一个人更容易？因为诗人一直在说“马”，压根儿就没有谈“畜生”！看到没有，诗人把“一匹马”换成了“畜生”。换得合情合理，因为“一匹马”就等于“畜生”，就是“畜生”！这是全诗最精彩之处。为什么精彩？

因为诗人喜欢上这匹马，并且对它产生感情，并且为马不去思考前途和命运几乎有些生气。但诗人终究很清醒，很明白，他喜欢的是这匹马是一头畜生，也就是说，诗人从开头喜欢这匹马，最后又对这匹马加以了否定，说它是“畜生”。而且，说“马”是“畜生”，在这里是对“易变的尘世”的一种痛骂，对孤独内心的一种愤怒的倾泄。这种倾泄还有一种冷幽默的味道。

看，诗人没有痛快淋漓地去陈述自己内心的孤独，而是借一匹马，一头“畜生”曲折委婉地表达内心的孤独与不平，这还不足以显示诗人的冷峻吗？

好了，再看第三首，《南京》：

《南京》 

细雨蒙蒙，我又来到了南京
法国梧桐仍用汉语交谈
雨花石似乎已经干净
坐在街边的水盆中，睁大缤纷的眼睛 

我喜欢南京
喜欢和这里的朋友聚在酒吧
谈一谈祖国、诗歌和女人
但这些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和罹难者的后代
从未跟我谈起历史 

这首很厚重，也很凝练。它传达出来的是人们对历史的淡漠。可以说这是一个大题材，而这个大题材，诗人的切入点是从南京的天气开始，然后描写了一下路旁的法国梧桐，以及被大雨冲洗得很干净的雨花石。这种描述是为了突出南京的平和与安宁气象，而在这种安宁与平和气像出现之前，这座城市曾经有过一段苦难史。接着表明，诗人很喜欢南京，喜欢和这里的朋友聚在酒吧。并且重点说了一下谈话的内容：祖国，诗歌，女人。在这里强调谈话内容，是为了后面与历史衔接起铺垫作用，也不至于后面谈历史这个问题时来得太突兀。诗人的用意在于此。

应该说，现在生活在南京的人，没有谁去调查谁谁谁，曾经是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和罹难者的后代。在与诗人交往的这些南京朋友当中，其实诗人也并不一定知道他们中谁是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和罹难者的后代，而且也并不介意这个事实。在诗人眼里，他觉得生活在南京的这些人都是那些幸存者和罹难者的后代，自然诗人把他在南京的朋友也纳入了这个特定历史时期。诗人的这种感觉表明那段历史在诗人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也表明诗人是一个时刻不忘历史的人。可是，当诗人与这些朋友，也就是那些幸存者和罹难者的后代聚在酒吧，“谈祖国”，诗歌和女人的时候，却从没有人与他谈起过那段历史。虽然诗人并没有发出感慨，但从诗人的语气，已经让人感觉到。诗人这种感慨实质上是对南京大屠杀失去生命的那些人表示的一种沉得悼念，更多的还有痛心和遗憾。

诗人重点强调了一下，与这些朋友“谈一谈祖国，诗歌和女人”，注意，这里，诗人把“祖国，诗歌，女人”三者并列一起，既有避重就轻的味道，也把一个庄严的历史拉到一个轻松的范围之中，这就使得谈话内容与酒吧很是协调。

而这一切的表现，诗人显得理智，冷峻，在冷峻的背后，其实是一颗多愁善感的内心。

再看《老马》：

《老马》 

习惯了车把式、行人和汽车
也就习惯了不再奔跑
毛皮像一块黄昏
肮脏，松弛，已接近黑夜
金属的马蹄
使没有草的路更加漫长 

我坐在县城嘈杂的小酒馆
看着你使尽力气低下头
把大车拉上了斜坡
却不懂用你的语言喊一声：
老马，进来喝一杯吧！ 

这首表达的是对底层过着艰辛生活劳动者的同情，它的闪光之处在于，当诗人看到拉车的老马，遗憾不能用老马懂得的语言叫它进小酒馆喝上一杯。虽然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人类是不可能使用动物语言的，但是，诗人却还是要在这里对这种不能使用感到遗憾，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它所达到的艺术效果非同小可。而诗人所要制造的也是这种效果。让人一读完就惊讶。而且这种效果也确实达到了。

我说诗人冷峻，在这首诗中表现也很明显。看到这匹辛苦的老马，像其他诗人可能就是充满热情，或者强烈的同情。但姚风的表现却不同，他以非常冷的方式，把自己的感情思想塞入进去。

综上，姚风的这四首诗各有特点，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在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时，总是以非常慢的动作，非常缓慢的方式，把自己的思想和观点，以及感情，悄悄植入，给我们冷峻之感。但在冷峻的背后，是一颗孤独，热情，多愁善感的心。

姚风总是用他的冷峻，内敛的热情，然后将一种独特的，深邃的思想嵌入诗歌之中，读来让我们为之一震，这就是姚风区别于其他诗人的不同之处。

2011．11．13—11．17 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