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情感的寄托
——曹植《洛神赋》赏析
川
雪
曹植在诗歌和辞赋创作方面有杰出成就,其赋继承两汉以来抒情小赋的传统,又吸收楚辞的浪漫主义精神,为辞赋的发展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洛神赋》是曹植辞赋中的杰出作品。作者以浪漫主义的手法,通过梦幻的境界,描写人神之间的真挚爱情,但终因“人神殊道”无从结合而惆怅分离。
《洛神赋》全篇可分为序言和六个段落。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以上为序,说明写作此赋的时间和原因。
赋辞正文可分六段。
第一段从“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至“其状若何,臣愿闻之。”叙述诗人在洛川见一美女,经车夫提醒这就是洛神宓妃。这一段是全文的引子,领起下文。
第二段,从“余告之曰”至“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从体态、容貌、服饰、动作几个方面极写洛神之美。
第三段,从“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至“收和颜以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叙述诗人向洛神表示爱慕之情得到洛神应许,约诗人在她深渊居所相会;可是诗人又有所狐疑而不敢前往。
第四段,从“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至“华容婀娜,令我忘餐”,写洛神有所感悟,知道诗人不能前往,因此像鹤一样独立,低首徘徊,心情忧郁而与众神回去。
第五段,从“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至“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叙述洛神回归时对诗人的陈词, “虽潜处于大阴,长寄心于君王。” 两心相印,两心相通,至此诗人与洛神的感情达到高潮。
第六段,从“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至“揽绯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诗人对洛神一往情深,既“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又希望她再次出现,甚至要驾着轻舟,逆流而上去追寻她。
洛神,相传为古帝宓(伏)羲氏的女儿宓妃,溺死于洛水而为水之神。旧说,曹植曾求婚甄逸女不遂,为曹丕所得。后甄后被谗死。曹植此赋有感于甄后而作,故初名《感甄赋》(见《文选》李善注引《记》)。这是小说家附会之谈,不足为信。本篇或假托洛神寄寓对君主的思慕,反映衷情不能相通的苦闷。
曹植的《洛神赋》从表面看来是描写洛神——宓妃的绝世的容貌,以及与诗人彼此相爱的感情。但实际上这篇赋也同屈原的《离骚》一样,表现了他的政治理想:“托辞宓妃,以寄心于文帝”(何焯《义门读书记》)。“遗情想像,顾望怀愁”,感情是何等的深刻;“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又是何等的执着;但是不管曹植是如何想为国家出力,愿意辅佐曹丕干一番事业,但曹丕却害怕他篡夺皇位而忌恨他,迫害他,使他一生不得志,郁郁而死。尽管如此,曹植还是一片痴情,在东归的路上,“揽腓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此种心情与屈原的“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的确有相似之处。屈原忠于楚王,却遭受放逐;曹植忠于曹丕,却被一眨再眨,差点被迫害致死。因此这篇辞赋,也同《离骚》一样具有深刻的政治寓意。
但是如果撇开政治的寓意不讲,这也是一篇非常成功的爱情辞赋,赋中所塑造的洛神是一个美丽善良而又多情的女性。赋中极力铺陈她的美貌,并用了多项比喻来加以形容。对于这样一位美女,诗人一见倾倒,于是“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解玉佩而要之”……而宓妃也没有辜负他的情意,甚至约他到居所相会。这是一种多么大胆的行动,这是对旧礼教的挑战。可惜的是神人路隔,诗人不敢去赴约会。于是洛神“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内心是何等的忧伤:“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于是洛神向诗人献出了她的礼物,表达了她的坚贞的爱情:“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至此,洛神以她的的完美的形象站立在读者的面前,这是处在封建社会的女性敢于冲破旧礼教的束缚,追求个性解放,追求爱情婚姻自由的一首赞歌。
这篇赋在艺术上有以下突出的特点:
一是想象丰富,情意浪漫。诗人驰骋想象:他从京城洛阳启程,东归封地鄄城。途中,在洛川之边,停车饮马,在阳林漫步之时,看到了洛神宓妃,她的体态摇曳飘忽像惊飞的大雁,婉曲轻柔像是水中的游龙,鲜美、华丽较秋菊、茂松有过之,姣如朝霞,纯洁如芙蓉,风华绝代。随后他对她产生爱慕之情,托水波以传意,寄玉佩以定情。然她的神圣高洁使他不敢造次。洛神终被他的真情所感动,与之相见,倾之以情。但终因人神殊途,结合无望,与之惜别。想象绚烂,浪漫凄婉之情淡而不化,令人感叹,惆怅丝丝。但这想象并不离奇,是有感于宋玉的《神女赋》、《高唐赋》两篇赋而作。
二是词藻华丽,语言优美。全篇词藻华丽而不浮躁,清新之气四逸,令人神爽。语言优美,讲究排偶、对仗、音律,语言整饬、凝炼、生动、优美。取材构思汉魏辞赋中无出其右。
三是描写传神,手法多样。这篇赋描写传神,刻画细致,兼之与比喻、烘托共用,错综变化巧妙得宜,给人一种浩而不烦、美而不惊之感,使人感到就如在看一幅绝妙丹青,个中人物有血有肉,而不会使人产生一种虚无之感。在对洛神的体型、五官、姿态等描写时,给人传递出洛神的沉鱼之貌、落雁之容。同时,又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新高洁。在对洛神与之会面时的神态的描写刻画,使人感到斯人浮现于眼前,风姿绰约。而对于洛神与其分手时的描写“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来鸣鼓,女娲清歌。”爱情之真挚、纯洁。一切都是这样的美好,以致离别后,人去心留,情思不断,洛神的倩影和相遇相知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浪漫而苦涩,心神为之不宁徘徊于洛水之间不忍离去。
后人对《洛神赋》的思想、艺术成就都曾予以极高的评价,最明显的是常把它与屈原的《九歌》和宋玉的《神女》诸赋相提并论。其实,曹植此赋兼二者而有之,它既有《湘君》、《湘夫人》那种浓厚的抒情成分,同时又具宋玉诸赋对女性美的精妙刻画。此外,它的情节完整,手法多变和形式隽永等,又为以前的作品所不及。因此它在历史上有着非常广泛和深远的影响。晋代大书法家王献之和大画家顾恺之,都曾将《洛神赋》的神采风貌形诸楮墨,为书苑和画坛增添了不可多得的精品。到了南宋和元明时期,一些剧作家又将其搬上了舞台,汪道昆的《陈思王悲生洛水》就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一出。至于历代作家以此为题材,见咏于诗词歌赋者,则更是多得难以数计。可见曹植《洛神赋》的艺术魅力,是经久不衰的。
附: 洛 神 赋
曹 植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末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遢,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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