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手

 

这是一个高大而清瘦的老人，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双排扣西装，样式看上去有些老了，但相当整齐熨贴。一件白衬衫，一条灰色的领带，一双铮亮的三接头皮鞋。

 

他的年纪大概有六十多岁，不知道是不是染过，头发也并没有花白。他的背永远挺得笔直，显得精干有力，面孔绷得紧紧地，眼角满是层层叠叠的皱纹。他下巴很长，刮得非常干净，嘴角是向下耷拉着的，两片嘴唇非常有力量的闭合在一起，让人感觉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轻易开口，但是只要是说出的话就是必须执行的命令。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眼睛。

 

可能是由于年龄的关系，他眼睑低垂，压成了三角形。他的眼睛不算大，但是瞪起的时候，那目光令人感到不寒而栗。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带着凌厉和凶狠神情，在他眼光扫来的时候，不管是球员也好，教练也好，甚至是媒体记者，都会感到阵阵寒意。

 

他就是曾经叱咤中国篮坛，曾率领中国男篮挺进世锦赛八强，创造过历史最佳战绩的功勋教练——江海平！

 

但是在这半个多世纪里，他当了将近四十年教练。

 

其中有十年的时间，他是国家青年队的主教练。

 

还有十年的时间，他一直是国家队的主教练！

 

所有在这二十年间中国最顶尖的球员，都在他手下打过球，几乎现在所有俱乐部的主教练，都曾是他的队员。作为曾经的国青队一员虎将，陆洪涛在江海平的手下当然也训练过很多年。而在江海平的国家队集训名单中，他也出现过三次。

 

十年间，他只出现过三次。

 

这三次居然没有一次能够让他留下。

 

也就是说，每一次他都参加国家队集训，但是在最后通往世界大赛的前夜，只能有十二个名额的名单里，却没有他的名字。

 

这就是陆洪涛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任何事情都要有合适的时间和机会，但是命运似乎和陆洪涛开了个玩笑。

第一次他被刷下来，理由是因为自己太年轻，缺少大赛经验。

 

而且，用领导的话讲——年轻人，毕竟还有机会嘛！专家说，三年出个中锋，十年才能磨出一个后卫啊！你看世界强队，后卫都是三十多岁的！关键在于经验！你看伊塞亚托马斯，多厉害！多成熟！多老啊！有很多人都退役了还回来打嘛！各国体委还都是欢迎的嘛！

 

第二次则据说是因为当时的球队内线整体身高不足，怕面对欧美球队吃亏，所以都选拔大个后卫，身高一米八五的陆洪涛又一次被挡在了国家队门外。

 

用领导的话讲——高大、快速、全面，这是现代篮球的趋势嘛！魔术师约翰逊，身高两米多，还是在打后卫嘛！专家说，位置模糊是NBA的先进理念，轮转换位你懂不懂？不懂就要学习嘛！一轮转起来，你就要防中锋啦！你能防住奥尼尔吗？把两个你摞一块……当然，战胜“梦之队”也不是我们近期的目标……

 

而第三次，陆洪涛已经连续两年联赛远投和助攻两项第一，雄狮队凭借着当时巅峰状态的陆洪涛和何辉这对后场组合横扫篮坛，最终夺得了联赛冠军，但是这一次命运的玩笑最为残酷。根据有关方面指示，为备战下届奥运会，锻炼年轻队伍，一切都以大局为重。

 

——后卫也不能都是老面孔啊，全国人民也不答应！

 

这一次领导的话最为简洁也最熟练。

 

——陆洪涛同志，感谢你为中国篮球多年来付出的努力啊！

 

为篮球贡献了整个青春的陆洪涛，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三分王，全国冠军队的第一号人物，就这样被国家队挡在大门之外。

 

这是陆洪涛距离国家队最近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我知道，在各个时代，都会有陆洪涛这样一辈子没打过国家队的顶级高手，他们都曾声名显赫一时无两，他们都曾创造过无数辉煌，在人们的心目中留下无法抹去的记忆。

 

但是不管你是年轻有为的天之骄子，还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管你的风格是踏实肯干任劳任怨，还是你的能力出类拔萃才华横溢，这些都不是个人命运的决定性因素。

 

决定命运的是时间和机会，合适的时间和机会。

 

 

球场上的皇帝

 

 

梦是不能做一辈子的，总有醒的时候。

 

在你忽然觉得是在梦里的时候，你也就醒了。

 

陆洪涛曾经找到过江海平。

 

毕竟江海平带过他很多年，对于他的了解，江海平绝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多，而且江海平依然是那个时代的国家队主帅，在中国篮坛，他享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

 

陆洪涛所有充分的理由，江海平当然一清二楚。

 

“准有个屁用？！！”

 

江海平终于火了，这一声大吼让陆洪涛耳边不住回响。

 

“准！我知道你准！你他妈的天下第一准！你能把所有人的活都干了么？你能一个人把所有球都投进去？”

 

在陆洪涛二十年的篮球生涯里，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喝斥过，即使是十几岁的少年时代。他从来就是队里面最好的队员，训练最刻苦，技术也最出色，从来都是教练最欣赏也最看重的队员。每个带过他的教练都说，陆洪涛是中国最努力也最让人放心的核心后卫，陆洪涛是中国篮坛最有霸气的硬汉。江海平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让他几乎惊呆了。

 

接下来江海平所说的话，让陆洪涛永生难忘。

 

“你厉害，我知道你厉害，你天生是个皇上，球场上的王！谁都听你的，你怎么说怎么是，可以，但那是雄狮队！你那么打能赢球，没错！雄狮队的节奏就是你的节奏，你也只能那么打，你打好了就能赢球。但是，国家队不行，你应该心里清楚，人人都是皇上！

 

我没傻到听他妈的专家的学他妈什么NBA，中国人就是中国人！中国人就是快准灵！到什么时候也是这个！我也他妈不管什么备战不备战，我就知道，我得带人去赢！什么叫赢？把跟我们差不多的赢了就叫赢！你非赢美国？你有劲，你能把黑人都撞死？你撞死我们也赢不了美国！带你去，少输个十几二十分，有个屁用，不还是个输么？

 

你是，能助攻，能投篮，你准！你真比他们准么？你真比张宝琦准？你比林笑威准？你打联赛篮子准，是因为你比他们打得硬，他们怕你。他们真怕你吗？都是让你玩，让你可劲儿玩，你剩下那些人不行啊！你跟美国人打打，东欧的，打打看看，弄死你！那对抗，那速度，撞两回我看你还准不准！

 

那些小孩，他们比你有个好的地方，让怎么打怎么打，他们可以改变自己的位置，改变自己的节奏。你呢？让你当替补一场球打个5分钟你试试？打两场你就完了！到那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个是干嘛的！你说国家队带你去干什么？”

 

陆洪涛就感觉仿佛晴空一个霹雳，瓢泼冷雨迎头砸下来。

 

你甚至不能把这归结为命运的残酷，因为这只是事实而已。

 

对于陆洪涛这样的男人来说，命运就像是一杯苦酒，他要做的只能是喝下去。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

 

一杯干了，用手抓起瓶子倒满。一瓶空了，从身后的箱子里再抓出两瓶。

这双手，骨节粗大，十指有力。

 

攥起铁拳，曾让多少对手不寒而栗！伸开手掌，曾有多少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击命中，拯救雄狮于危难之中！

 

全中国最准的三分手！

 

一个已经三十多岁了还在赛场上拚命，还想要进国家队的球员，似乎就理所当然应该比别人承受更多的磨难。但是，事实已经无法更改，他已经永远不可能穿上那件印有火红的“中国”字样的球衣。

 

中国！

 

这两个字究竟有多大含义，恐怕没有人比一个运动员更加清楚。

 

江海平当然最为清楚，但他依然没有说话。

 

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

 

实际上，这一次征战世界大赛，也是江海平最后一次带国家队。

 

十六进八的比赛，中国面对法国，最后时刻，落后三分。

 

没有人能拯救中国队。

 

在终场哨声响起的时候，作为当时千千万万彻夜难眠的球迷中的一个，我当然并不认为如果陆洪涛在就一定能起死回生，在这个时刻，他就一定会投中那最后一球。

 

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所谓错与对。

 

我相信，陆洪涛一定也在电视机前关注着这场关键比赛，这场被在若干年中都会有人不断提起的比赛，这场让江海平从此离开国家男篮主帅位置的比赛。

 

一个时代结束了。

 

 

 

 

 《把那个球投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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