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赵

 

小赵，双手插腰，站在地当中。

 

陈旧的体育馆里没有开灯，挑高七、八米的穹顶上面有几扇从未擦过的玻璃窗，冬日的阳光透进来，几道光柱立在昏暗的体育馆里，如同暗夜里打开手电筒。

 

小赵教练被光柱斜斜地斩开，犹如那时候常见的杂志封面上芭蕾舞演员的黑白照片。平素看不见的灰尘翻腾推搡着钻进他那翕动着的鼻孔，他的面前像是蒸腾起了一片雾气，如同在开着小气窗的大众浴池的喷头下洗澡。

小赵教练瞪着一双跟他那瘦窄的瓜子脸豪不相称的大眼睛，扫视着每一个戳在他面前大个子。

 

王大明，陈志亮，李飞鹏，再加上三两个高年级的，一共不到十个人，无一例外地低着头看着脚尖，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再从右脚换回左脚，长大的身子晃悠来晃悠去。

 

我和大白菜坐在场地边靠墙的大长条木椅上，一人手里抱一颗篮球，偶尔小心翼翼地在手里抛两下，也不敢真的拍到木地板上。体育馆里寂静无声。

 

我斜着眼看看大白菜，他颇为少见地一脸严肃认真，两只胖乎乎的手抱着篮球不断用笨拙短粗的手指转动着，我忽然觉得很好笑——他的样子很像是马戏团里期待着训练的大黑熊！

 

大白菜觉察到我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忽然横了我一眼，然后是一脸狡黠的表情，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你……你……你看上去……好像一只狗啊……”

 

我们两个的角色很有超前意味，既是铁杆观众，也是捡球的“小球屁”，实在人不够了还能凑个数当陪练，相当于现在的职业俱乐部里的工作人员——总有几个跟着混的——这叫“球员事务经理”。

 

“别晃悠了！都站好！”

 

小赵教练一嗓子打破了体育馆里昏昏沉沉的宁静。

 

“整天就知道晃！明天，就是我们跟十中的比赛，谁赢了，谁就去参加全国选拔！这场球很重要，这是你们这一拨儿高一的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

 

小赵教练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们这帮小子，整天‘穷’觉着自己不错，训练也稀里马哈的，这回我就看看你们究竟是个啥成色！”

 

陈志亮忽地一抬头，大声说：“好啊，打！管他是啥玩意呢，灭了他们再说！”

 

王大明他们几个也昂起了头，陈志亮这句话正是让大家一下子提起了劲头。但那几个高年级的依然耸拉着脑袋，眼神四处扫溜着，似乎并不以为然。

 

李飞鹏挠了挠头，低声说：“赵教练，十中……这几年一直是全市冠军啊，他们还都……都比我们大！”

 

陈志亮不屑地说：“冠军咋地？比咱大又咋地？哪有那么多事儿，打呗！”

 

“你不知道，那帮人好几个都是青年队过去的，等混个高中文凭保送上大学了。那帮人户口都改过，比同一届的得大两三岁呢，你算吧，比咱们得大多少……”

 

“不就是胜子吗？我看他还不如大明呢！”

 

“胜子？哼，那是以前！你听说过何辉吗？大明肯定知道吧？‘三分王’何辉！他今年从青年队退下来了，已经进十中了。”

 

王大明默默地点了点头，显然“何辉”这个名字也让他心里一震。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名字可谓大名鼎鼎，而且已经超乎了我们这些普通的中学生所能够加以判断的范畴。

 

大白菜吐着舌头，惊诧地看着我，我也摇摇头，努了努嘴，示意接着听。

在那个时候，省队的水平在全国来说并不算高，这跟地域的经济环境有直接的关系，很多素质出众的篮球苗子从十几岁的时候就被南方一些发达地区的俱乐部挖走了，比起省队青黄不接的状况，青年队这帮小队员倒是一茬一茬地往上冒，接连不断地涌现新人。

 

而在这些人中，最有名的就是何辉。

 

甚至在后来很多年的时间里都没有人比他更出名，一说到何辉，“老人儿”们的记忆中就是他率领着“动力”区队拿下了全市运动会的篮球冠军。

 

那场关键性的决战，面对的对手几乎都是省队的主力，他一个人投进了十二个三分球！

 

从那时候起，他就被人叫做“三分王”何辉，而在那时候，他只有十六岁。

 

我们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因为他已经成为了男孩子心中的传奇。

 

“何辉啊，他咋不在青年队了呢？”

 

陈志亮看上去一下也没了精神，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

 

李飞鹏苦笑着说：“听说，他想去南方哪个队，但是青年队就是不放，也不让他进省队，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他跟他们教练啊还是谁，打起来了，所以就……”

 

半晌没说话的小赵教练，一直盯着这些个体育生，直到谁都没话了，体育馆里又重新是一片宁静。

 

“大明！你说说吧！”

 

小赵教练忽然一指王大明。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大明吓了一跳，作出突然一哆嗦的样子，左右看了看，确定是自己，然后扑棱扑棱那一头红头发，还是那种懒洋洋的表情，缓缓地说：“打就打，好好打呗！不能因为他们厉害咱就软了，那就不用打篮球了。大家拿根笔一划拉，看看你有谁、我有谁，你多高、我多高，写个比分得了！所以该赢我们还得赢，该拼还得拼！”

 

“好！”我身边的大白菜带头喊起好来，然后大家纷纷鼓掌表示说得精彩。

 

王大明洋洋得意地向周围一拱手，干咳了两声，接着往下说：“但是有个比较实际的问题……”

 

在大家询问的目光里，王大明慢吞吞地说：“我们都是头一回打高中比赛，上来就碰冠军队，而且咱们队比我们高几届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大伟和大江他俩……”，王大明一指那两个高二的，“虽然我们不怕他们，但是我们班这帮人儿都有伤还没好利索，这叫……这叫‘伤病困扰’啊……”

 

大家听了都是一阵窃笑。

 

在那段硝烟弥漫的日子里，张少杰和范玮早已退学不知所踪，陈志亮胸前缝了十五针的刀口也才勉强算是没事儿了，但是剧烈的比赛究竟能顶多一会儿，此时还是未知。

 

小赵教练的脸沉了下来，张嘴骂道：“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有这精神头儿跟人家打架，让人揍了还叫屈？还他妈好意思叫体育生呢！你们班跟于头那事儿我知道，我跟教导处说了，明天中午的比赛，让他们都来，全校没课的学生都来看，省着你们这帮小子就觉得自己厉害了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的，一听说是十中就蔫巴了？让大家都来看看，五中现在究竟是个啥水平！”

 

《把那个球投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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