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炮儿

 

我们装备整齐，足有四五十人，汇聚成黑压压的一大团，浩浩荡荡地涌出楼去。那场景极其壮观，很多年后还会有素不相识的人说起，由此确认对方的校友身份。

 

我们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老师们扶着眼镜，惶惑惊恐。

 

好学生李言兴奋得过了头。

 

李言脑袋巨大，头发增长速度惊人，鼻梁上常年架设着一副厚到可以用来聚光烧蚂蚁的大眼镜，从形象上来判断，就是一个能走路的霍金（关于李言还有很多故事，他的学习好到了让我不可思议的程度，很多年后他在华尔街成为了一个股票分析师）。他的脸憋得红红的，眼神犹疑不定，见到老师就想低头溜走。

 

他被那位一向眼神不好的老师一把拽住。

 

“李言！你你你要干什么去？你们这这这是要干干干什么？”

“啊！没……没没……什么……”

李言大惊失色，刚想要挣脱逃走，不小心松开了胳膊，只听见“哗啦”一声，从他鼓鼓囊囊的羽绒服里掉出一大堆东西：一袭蓝桌布，一大摞各科课本，居然还有三四根从凳子上拆下来的木方——天知道他怎么会带这么多！

 

老师当时就傻了，根本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死死地拽住了李言的衣服，可能是看我们平时打架看多了，李言条件反射般地挣扎着嘶喊：“别拦着我……”

 

 

 

走在最前面的是大头。

 

他的个子最高，在人群中也最明显，一言不发地快步朝前走，两只手插在袖筒里，那把片刀依然夹在胳臂底下，从他后背的地方依稀能看到刀背顶起的一个鼓包。他的棉袄上面解开了几个扣子，半敞着怀，冷风呼啸着往他脖领子里灌，但却并不在意。我知道大头刚才已经试验过很多次，从这个角度能够最快地把手伸进棉衣，然后从容地把刀抽出来。

 

 于得水和楚河不断地跟大家说话，基本上是在强调纪律和打群架的动作要领。

 

“大家记着，一会儿大头去‘点炮儿’，我们就在旁边，家伙都准备好了，先别拿出来，大家都别多说话，就看大头的！”

“他一谈崩了说动手！咱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死里‘削’他们！都往前冲谁都别缩！咱们拿凳子撑儿的照着他们的刀就打，这大冷天的他们那铁刀也肯定拿不住，剩下人的就‘凿’他们的脑袋！打躺下一个算一个……”

 

风停了，漫天雪花渐渐飘舞起来。

 

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我手脚冰凉，脑袋发烫，血管汩汩地奔流着，胀得嘣嘣直响，眼睛看东西都有些眩晕。环顾身边，楚河手按着别在腰上的军刺把手，于得水选择的武器是一条宽宽的武装板带，他们看上去都显得很冷静，眼睛里冒着兴奋的光，也许还不知道一会儿究竟会发生什么，也许都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已没有退路，只能朝前走。

 

我定了定神，小跑了几步，紧紧地跟在大头的后面。

 

大头并没有戴帽子，也没戴手套，嘴唇咬得紧紧的，鼻孔不断冒出一大溜热乎乎的白气。他本来有一条长围脖，可能是为了拔刀方便，也没系在脖子上，而是缧在了头顶太阳穴上，遮住眉毛和半截耳朵。他穿的是一件军绿色的小棉袄——那种像是棉衣里子面料的军用棉袄——在月光和积雪的反射下，绸缎般闪动着光滑的暗绿色。

 

在马上就快要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大头忽然停下了脚步。

 

在这里，我们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那些人，那十五个手里摆弄着明晃晃的长刀的高中生，他们距离我们不到十米。也许是看到我们居然出来了这么多人，肯定吃了一惊，为首的几个也在交头接耳。

我知道，当我们冲出门去的时候，面临的将是一场空前的战斗。

大头忽然说话了，“一会儿我点炮儿的时候，都谁跟我过去？”

我离他很近，也许是因为大头太过激动，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微微发抖。

大家忽而有些沉默。

“点炮儿”就是挑头跟对方谈判，这毕竟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儿，冲在最前面意味着说开打就第一个动手。我坚定地说：“我跟你去！就在你旁边，大头，放心吧！我们这么多人呢！”

 

楚河大声说：“咱们都过去，上去就把他们全都围上，一会儿开打了，谁不动手谁他妈就是狗卵子！”

大头点了点头，斜着眼看了看大门外那些人，于得水忽然不知从拿摸出了一包烟，自己叼上一只，也递给了大头和楚河一人一根，哆哆嗦嗦地划着了火柴，双手护着点着了，大家凑过去挡住了风。

红红的火苗闪动。

大头狠狠抽了一口，那燃烧的熔点象是点着的鞭炮捻，“呲”地一下烧掉了半根，一口浓烟混着白气从嘴角散出。大头低喝了一声：“走”！把那半截烟卷斜叼在嘴上，眯着眼睛，双手插在袖筒里，缩着脖子朝前走去。

这个时候正是学校下晚自习，低年级的学生都扛着书包蜂拥着往外走，大门口还有些等着接孩子放学的家长，那十五个青年就像是江心中的一块巨石，横堵在操场大门外面，那些孩子们都充满了好奇地绕开，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敢靠近却也不愿离去，人越聚越多。还有一些相识的各班级好事之徒，打听明白后更不肯走，都嚷嚷着：“还他妈敢跟咱们这儿闹校？那不是找死吗！干他们干他们……”

 

大门外是一条本来颇为宽阔的马路，在这下着大雪的夜晚，汽车行进得很慢，瞬间就被我们这庞大的人流堵住。司机们似乎也都并不着急回家，充满好奇地隔窗相望，两旁的路人也都纷纷驻足。

 

在我们朝他们走去的时候，他们忽然退却了。

 

 

 

他们用并不快的速度撤走，穿过了飘着雪的长街，在那些亮着明晃晃的大灯的车头车尾之间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又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聚拢，回过头来看着我们。那边是一个黑洞洞的居民小区，昏暗的路灯下一片烟头忽明忽亮。

 

大头一马当先走了过去，我们紧随其后。

我们颇为潇洒地横穿马路，于得水不时举起武装带，颐指气使地指点着那些不得不停下来的汽车的挡风玻璃，公交车也都被拦在半路，两侧的车窗里探出无数脑袋，寂静的夜只有闹闹哄哄的说话声，却没有一个司机不知死活地按喇叭。

那穿过车流的一刻——很多年后我还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明亮的车灯打出的无数光柱，和在光柱中散落飘舞着的雪花。

我们涌上对岸，回头看去，在学校靠街的栅栏围墙外已经站了黑压压的一大片，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足有两三百人，我印象里也只有学校组织集体去看电影的时候才有这声势。他们都在带着兴奋的眼光看着我们，议论着我们，我们忽然觉得底气十足。

 

《把那个球投进去》

 

下一集 我们都是五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