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好奇森鸥外的《舞姬》,这两天总算憋不住去买了来。森鸥外研究历史,一世都钟爱德国,这些东西从小说里就看得出来。也可以肯定,热爱历史的男人一般都比较缺乏想像力,这一项森鸥外与自己的女儿有差别,森茉莉写小说从来都是天马行空,没影的东西她可以写得煞有介事,还用文字将之装点得富丽堂皇。森鸥外就比较克板严谨,《舞姬》虽写得凄婉动人,可一想到他是藉助自己的亲生经历著成的,便有些感慨:倘若换成女子来写,如此跌荡的爱情故事,怎么也得出来个中篇或长篇罢!
书里写的那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悲剧,亦是森鸥外自己在德国的一段憾缘,他写出来给世人看了,好比告诉我们他经历过那样苦痛的事情,是值得大家唏嘘的,扼腕的,伤感的。但是书中那名叫爱丽丝的女子,就是舞姬的原型却实实在在地来日本找过森鸥外,森鸥外拒绝见她,她只得失落而归。这个插曲不是要证明作家的伪善,而是森鸥外本质里那种天真的根大约从来未曾拔去。书写出来了,故事完结了就是完结了,此后要节外生枝是不被允许的,旧爱重提的戏码早在小说发表的辰光便已经仪式似地搞过了,好比一则童话经常是用“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收尾,随后他们夫妻生活是否融洽,有没有龃龉或者出轨,这些都没有延伸的必要。所以我一直觉得森鸥外拒绝再见他的“爱丽丝”,并非是被家庭或名声所累,而是要刻意保留浪漫的完整性,这是一个作家应有的残忍态度。
波兰斯基在《苦月亮》里狠狠地嘲讽了一把这类作家,他在公车上与一个美女一见钟情,两人爱得死去活来,可是时日一久,那作家便要厌倦她了。没错,他必须厌倦,就是因为有这女人的存在,他每日只对牢这一枝花,怎么艳丽也会看腻的,作家需要灵感,需要爱情创伤,需要遗憾用作无病呻吟的砝码。于是他跟她分手,又恢复从前空窗期的放荡生活,可是那女人却回来找他了,跪地恳求他收留,其实对这个作家来讲,在几个月前的某个午夜,他与她的故事在两人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顺便分手之后,就已经结束了,现在那女人又转回来,就像腹部多出来的赘肉一样讨厌,所以他咬着牙狠心地将她一个人抛弃在飞机上。
你瞧,这只有单纯到让人汗出的文学工作者才干得出来,无关前途或者经济帐,就是不新鲜了,不浪漫了,美好回忆即将被麻木或者怨恨替代的危急关囗,必须挥泪斩情丝。他们也痛的,也一心一意地沉浸入失恋的悲伤之中,只是这伤感像烈酒,饮多了会上瘾,不久之后他们依旧可以将钢笔往衣袋里一插,开始游走于另一个爱情幻想的城堡。当然,亦有所谓“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是痴迷的对象恐怕以死人或者更绝情者居多,“愈得不到的愈好”像真理的诅咒一般依附在他们体内。
因此,雪莱与赫利埃特结婚,因为她贫穷可怜,又可以成就他的私奔经历,后来他发现自己爱的是玛丽·葛文特;唐璜身上流着拜伦自己的血液;歌德七十四岁时还在热烈追求妙龄少女,那一次爱情重创使他写出了《玛丽恩巴悲歌》;传说莎士比亚其实是个隐蔽的同性恋,你能想像那对十七世纪的名人意味着什么;雨果被阿黛抛弃以后,一辈子都在写悲剧,多年以后他托人在街头买下了贫困的阿黛雕刻的一个木盒子……他们看来是真地对“连续剧”很不屑,该到哪儿结束最完美,就到这里,再往前跨一步是多余的。自我精神虐待好比一条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出他们的灵感,这未尝不是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