の短篇番外—《赤间的游戏》
「真是无趣，人死得真快。」
他这句话的时候，律好像看到他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了。虽然很快的，那种他特有的戏谑的神色又重新出现。对一个妖怪来说，他的外形和人类一模一样，常常带着微笑的温柔的表情，声音又低低的好听，当他趴在你耳边轻声说话的时候，你知道你已经被蛊惑了，变成他的玩物，游戏的对手，也许还要在游戏中丢掉自己的性命也说不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麻烦的根源。但是对一个妖怪有什么要求或者期待，本来就是愚蠢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律已经充分理解了外公当年所说的话，妖怪与人类是不同的生物，不可能成为朋友。
鬼灯也是，虽然长久以来一直在一起，但并不是朋友。
到了现在律也不太记得了。什么时候遇到他，为什么会来往了这么久。年纪大了之后，对许多事情的记忆也就渐渐模糊了，只剩下一点点的残影。律时常会自嘲，讨厌鬼怪的自己竟然一生都与鬼怪生活在一起，真是可笑啊。大概是作为饭嶋伶的孙子的宿命吧？这幢房子，从伶那代起就是远近闻名的鬼屋。那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在外婆和母亲相继去世之后，终于只剩下律一个人类，对着一屋子的鬼怪。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几十年里面对相同的，不会老去的脸，有一种连时间都停滞下来不再流逝的感觉。
「和鬼怪住在一起太久了，自己也会变成鬼怪哦。」
和伶一样，律有在天气很好的下午坐在走廊上看书的习惯。那天鬼灯突然出现在律的背后，很感兴趣似的凑过来看律手里的书。可惜律对他这种毫无礼貌可言的拜访方式早就习惯了。鬼灯像是对无动于衷的律觉得无趣一般，飘到律面前坐下来。青岚和尾黑尾白都出去买东西，没有可以一起闹的对象，这家伙难得安静的坐了一会儿，然后终于坚持不住，出声打断了律的阅读。
「小律，我们来玩游戏吧。」
律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家伙根本就是一个小孩子。彻头彻尾的小孩子。
「不要。」
「呐。不是什么危险的游戏哦。」
「不要。」
「小律啊～～～」
「不要。」
……
一阵沉默过后，律稍微抬起头就看到了他那张沮丧的，有点可怜的脸。忍不住发笑。明明是青岚都不一定打得过的厉害妖怪，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时候呢。还是说相处久了，即使是鬼怪和人之间也会产生亲切感呢。一开始的时候，那么不喜欢他，青岚和尾黑尾白就对律来说就已经太多了，又跑来一个外公的旧友，说什么「小律陪我玩吧」，擅自把人拉进他的游戏里。小司和小晶都差一点被他害死过。总的来说就是一个混帐家伙。但是啊，那天，告诉他外公已经去世的那天，看到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扬起笑脸，律突然就觉得，外公对他来说，是不是也是很重要的人呢？就像外公对自己来说一样，是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的人呢？
「呐。鬼灯。告诉我你和外公的事吧。」
他楞了一下。
「为什么想知道？」
「不是很正常么。孙子想知道外公年轻时候的事情。」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我早就忘记了。」
「骗人。」
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一样，律愉快的把书放到一边。
「外公的事情，无论如何你也是绝对忘不掉的。」
「……」
鬼灯一边喃喃的说着「真伤脑筋啊」，一边却笑了起来。已经过了好久。关于伶的那部分记忆，小心翼翼的被收藏起来，不去碰触。虽然对于妖怪来说，几十年，乃至几百年，都不是什么庞大的数字。可是总觉得，从那以后，时间就像被一点一点的拉长了一样，越来越看不到尽头。
鬼灯在很早以前并不叫鬼灯，最开始，他在人类世界里的名字叫做赤间。伶认识鬼灯的时候，他正在上高中。天生就有强大的灵力，所以经常会招惹一些鬼怪。鬼灯和青岚也是被他招唤出来的，虽然本人似乎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样子。青岚因为没有形体，成为了伶的式神。而鬼灯不知道活了多久，已经可以不需要任何媒介的将自己实体化。就如同伶自己说的那样，孽缘就是那样开始的。那时候，本来要死的人是伶。鬼灯后来也不止一次的想过，在那时候就让伶死去，对他来说是不是比较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将伶留在世上，也许是错误的决定，但是，即使如此，鬼灯也并不后悔。到底是为什么对一个人类抱有这样的执着，鬼灯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当那双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找到他的时候，当他握着那只温暖的人类的手的时候，他就对自己下了咒，「绝对不可以让这个人死去」。所以他用武志和吉池作为交换。
「为什么救我。」
伶躺在榻榻米上，看着空气中的某一点。鬼灯微笑的脸浮现出来，然后是身体，他坐在空中，用手支着下巴，像小孩子一样歪着头。被褥里一阵骚动，被伶制止后恢复平静。
「真是爱护主人的宠物啊。好像……叫做青岚对吧？」
「太无聊了啊。如果你死了的话。」
「你还要活得再久一点。」
鬼灯飘过去，笑容就悬挂在伶的正上方，那么靠近，人类的热气和鬼怪的寒气交合在一起。鬼灯身上有淡淡的无以名状的花香，也许是盛开在那个世界的花。伶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孔，浓密的长睫毛，赤红色的头发，薄薄的无血色的嘴唇。人类的脸孔。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妖怪，伶清楚地知道，他是多么轻易的杀死了那两个人，而他们的死全是为了自己。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生存下来的安全感和负罪感纠缠在一起，也许还有对于鬼灯的行为无法释怀的困惑。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虽然相信着人和妖怪是不能成为朋友的，世界上并没有为了救人而救人的妖怪，然而因为被救的人是自己，无法干脆的给予憎恨，渐渐的，连中间的那条分界线都模糊了。
真糟糕啊。伶自嘲的想着，把被子拉到下巴，侧开头，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鬼灯已经不在了，稀薄的阳光穿透纸门投射在脸上，伸手去拿眼镜，脑海里突然浮现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赤红色头发，还有在刘海掩盖下的，微笑的眼睛。
虽然堂兄去世了，饭嶋叔叔却并没有希望伶成为代替品。伶上了大学，开始研究民俗学，写小说完全是机缘巧合，因为见过太多不可思议之事，偶尔会记录下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不知情的朋友拿去看了，然后怂恿着伶去投稿。拿到稿费的时候伶还有种不真实感。那时候伶正在没有未来计划又不想继承叔叔的公司的境地里徘徊，想着说不定作家是不错的职业，回去和叔叔说了之后，意外的没有遭到任何反对。叔叔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吧。」
叔叔已经老了。有点驼背。长期的吸烟让他经常咳嗽。
「公司的事情不必担心。等我死了就让它结束吧。如果武志还在的话，我是想让他继承的，虽然他不爱念书，又没有你聪明。
伶，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方去，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但绝对不会是像我们这样，开一个小小的公司，几十年都一样，生活没有变化。」
「伶，你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在那个时候，叔叔就凭着直觉窥见了伶的未来。后来想起来，那些话大概是出于某种担心却无能为力的心情，如果他知道伶从小就和鬼怪打交道，并且在听着那番话的同时，袖子里正静静躺着一只妖怪的话，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诶，你被人类排斥了嘛。」
鬼灯像背后灵一样飘在半空中。伶不理他，径自向前走着。
「用那些法术操纵鬼怪是折阳寿的。你应该清楚吧？」
伶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事，可能会让自己少活几十年，可是他没有办法。天生拥有这种能力，如果不能彻底的使用它，就只有被它害死，通灵体质最容易成为鬼怪的攻击对象。所幸青岚慢慢长大了，对于没有正经学过任何法术却又大胆得令人汗颜的伶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提到那个不定时出现的，赤红色头发的男人，伶就不知道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了。救了伶以后，鬼灯就好像把这幢屋子当作他的家了一样，随进随出，半夜正好梦的时候，还会发生被鬼灯吵醒这样KUSO的事情。
「我说啊……这里好歹还住着其它人，你给我收敛一下。」
拉开像两只斗牛一样扭打在一起的青岚和鬼灯，顺便扶起被台风尾扫到的矮桌，伶相当无奈。明明是活了那么久的妖怪，却一点也不成熟，反而对小孩子喜欢的恶作剧之类从善如流。
「我答应过你不会伤害你的家人，你还在担心什么。」
「不是这种问题……唉，算了。」
发出了那么大的响动却没有人过来探问，这家里上下都对伶身边的异常现象见怪不怪了，毕竟伶是「饭嶋家的鬼之子」，在这个家里做事的下人如果还为此大惊小怪，那不如趁早辞了回家去。而且这栋大宅虽然是传闻中的鬼屋，但也没有特别阴森，更不曾传出过莫名死人的事，大家也就当作这屋子里住的都是善鬼，或者都是伶的朋友，或者都是被伶操纵的鬼。因此除却对伶的惧怕，同时也产生了某种敬畏的感觉，虽然这三个猜测没一个是正确的。反而是伶自己有心结，青岚是自己的式神就罢了，他可不愿意被当作和鬼灯是一伙的，简直就像给他们两个的关系下了某种定义一样。
所以，朋友这个词，自那以后伶就没有说过。
几年之后，伶成了驻家的民俗小说家，而且作品卖得相当不错。外界的评论家对伶的小说所作出的评价是「有一种能震慑人的切身感」。会得到这种评语，自然是与鬼灯的游戏是脱不了关系的。最开始好像是鬼灯闲得无聊，对一个偷溜进饭嶋家探险的少年施了法术，被伶发现，他把鬼灯训斥了一阵后解开法术。然后鬼灯就对这样的事情产生了极大兴趣，时不时的给伶找点难题。有时候伶能够解决，有时候鬼灯技高一筹，鬼灯似乎很享受这过程。对于鬼灯来说，人命的确是可以拿来游戏的东西，除了伶之外，鬼灯再也没有那么处心积虑的去救过其它人。而伶的态度是，如果能躲开就不去介入。他会告诫那些已经身在陷阱中的人，至于他们是否听从伶的警言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许多妖怪的骗局其实都给了人类选择的余地，但人类是世间最无法解释的存在，往往会为了某些理由而做出错误的选择，伶从小到大已经看了不少这样的事情，那已经是法术之外的东西，对于别人的选择，伶并不觉得自己有干涉的权利，所以如果有人因此而死，那也只是他应得的结果而已。这样看来，比起人类，伶的想法更接近于妖怪。
一直乐衷于这样的游戏的鬼灯，只有一次，为自己制造的骗局感到后悔过。
那个可怜的男人叫做山路和夫，是伶中学时的同学。因为手脚不方便的缘故，一直不受欢迎，二十多岁了都没有人来提亲。某一天却突然好了起来，挺拔而英俊，笑容亲切，在提亲的园游会上穿着和服往人堆里一站，任谁都会说是出色的男人。可是伶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不是山路和夫。
「赤间，你又想干什么。」
「真失礼啊。这回可是她来拜托我的哦。」
鬼灯抱着手臂，脸上带笑。伶完全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那天晚上，我和山路太太遇到的那两个鬼是你指使的吧。」
「不用这么紧张，只不过是个游戏而已，呐？」
只是鬼灯并不知道，从一开始，在他的游戏里就出现了变量。那天晚上在路上遇到的奥村家女佣八重子，被弄断的珍珠项链，八重子代替不愿与山路和夫订婚的奥村家小姐出席园游会，一环扣一环，慢慢把人引导向结局。不久后伶就和八重子订婚了。那时候有其它人在追求八重子，她却选择了饭嶋家的鬼子，在村里人的诸多不解中，各种仪式正常进行。
婚礼前一天晚上，伶被准备工作折腾得疲惫不堪，早早入睡。鬼灯在下半夜进屋来把伶弄醒，迷糊间被拖着跑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一片池塘边。
「哇……好漂亮……」
池塘上空密集的飞着萤火虫，环绕着池塘的树林里也是，虽然经常在夏祭回来的路上看见萤火虫，可是这样巨大的数量还是第一次见到，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部都是莹莹的绿色光芒。伶小心翼翼的站上池塘边沿用砖堆起来的矮槛，萤火虫就在他面前飞舞，没有温度的绿光照在他脸上，鬼灯飘在半空中，脸上是不变的笑容，看起来好像这些萤火虫一样，随时会飞走。伶心中一瞬间涌上害怕的感觉，伸出一只手，鬼灯轻轻的握住它，然后一使力，把伶拉下水。
「咳，赤间你……咳，咳。」
幸好池塘不深，伶站着，水只及腰。
「就算是夏天，泡在冷水里也会生病哦。」
「你以为是谁害我掉下来的！呃啊，好恶心，水里还有水草和蝌蚪……这池子到底多久没清理了啊！」
鬼灯突然降下身子，和伶一样站在水中，赤色的眼睛像在施展什么法术一样，牢牢的看进伶的眼睛里面去。然后低头吻了伶。伶感觉到他的嘴唇冰凉柔软，他好像隐约知道一些事情，又好像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吻会发生，为什么自己不抗拒，这些都是人间的事情，但对方是妖怪，所以他不知道。
「呐，伶，给我取一个名字吧。」
鬼灯把头枕在伶的肩膀上，手臂环住伶的腰。
「你害怕我离开不是吗。那就给我一个名字，时常呼唤我吧。」
「……鬼灯。」
伶用湿漉漉的手摸着鬼灯的头发，看鬼灯一直梳起来的刘海垂在脸上的样子，像少年一般的青涩。
「你的头发是赤色的，是火焰的颜色。」
「鬼灯吗……再说一遍。」
「鬼灯。」
「再一遍。」
「鬼灯。」
「再一遍。」
「鬼灯。鬼灯。鬼灯。鬼灯。鬼灯……」
最后伶被堵住了声音。他抱着鬼灯的肩膀，落水的身体感到寒冷，虽然鬼灯无法给予温暖，但伶仍然紧紧的抱住这个像倔强的小孩一样，不发出声音，却在他怀里抽动肩膀的男人。
伶和八重子结婚以后，生了六个儿女，或多或少都继承了点伶的能力。其中能力最强的开，因为父亲忙于写作，小时候把经常来家里的鬼灯当作父亲的替身，拉着他陪自己玩。八重子没有能力，那些在家里出入的东西一概看不到，虽然一开始还因为儿子经常对着空气说话而感到困惑，久而久之也就不在意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八重子的确是个相当强悍的女人。
鬼灯来的时间不定，有时候伶正在伏案写作，鬼灯会出现在伶的背后，头靠着伶的肩膀，双手从后面抱住伶。没有温度的拥抱也好，漫无目的的聊天也好，相视而笑，互相之于对方都是有如空气一般自然的存在。鬼灯甚至看着伶的孙子出世，几十年的时间过去，渐渐老去的伶，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变得浑浊，他的手指温暖如昔。
那样幸福平静的回忆，就到鬼灯被伶封印起来的时候为止了。
鬼灯吁一口气，在漫长的叙述之后陷入沉默。
外公是以怎样的心情去完成封印，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那十几年，又是以怎样的心情静静的过世。这些都无法知晓了。律所知道的，只是面前这个赤发男人，他安静温柔的眼睛，时常会透过自己，寻找着那个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除了他们记忆里的人。
「外公他……一定是害怕自己无法安心死去，才封印了你。」
害怕自己为了和鬼灯一起活下去而变成妖怪。害怕看到鬼灯寂寞而悲伤的眼睛。
鬼灯的神情突然复杂起来。
「呐，小律，你认为……现在的你，是什么呢？」
门口传来走路和说话的声音，青岚他们回来了。尾黑尾白一看到鬼灯，就高兴的飞了过去，一定是因为鬼灯会带着他们去做坏事，虽然平日看起来很乖，但妖怪就是妖怪，本性是改不掉的。
虽然鬼灯的问题让人很在意，不过相比起来，填饱肚子更为重要。特别是当青岚把律爱吃的，吉野屋的猪排饭放在律面前的时候。
鬼灯站起来，看了青岚一眼。
青岚知道鬼灯的意思，但他所能做的，只是逃避一般的转开头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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