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初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看汉初文艺思想
(2008-10-27 23:16:56)
标签:
古代文论离骚屈原儒道合流 |
王逸的这篇文章虽只有短短千多字,但有关楚辞问题的研究都已经涉及到了,即:《楚辞》文本的编订流传、屈原的人格人品、屈原的创作、屈原作品价值及其影响。很多具有开创意义。代表他了那个时代对《楚辞》、对屈原的一种认识认识。归纳如下:
王逸按照儒家诗三百篇为“经”的方法把《离骚》也称之为“经”。他从正统儒家观点出发认为屈原的为人及其《离骚》等作品是完全符合于儒家思想的,《离骚》从思想到艺术都是《模仿》诗经的。从对屈原的为人来看,他强调臣下对君上的绝对忠诚,是高洁高行的最高准则。要“忠”于君上,就应当对其昏庸之处敢于直谏,即使“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人”,也毫不犹豫。对于屈原的作品,王逸认为它并不违背“温柔敦厚”之旨,也更没有越出“礼仪”的规范。在对屈原作品艺术特点的论述方面,他也是认为它与《诗经》的特点一致,不过是对《诗经》艺术方法的具体运用。他的很多观点是针对前人而发,尤其是针对距其不远的班固而发,下面梳理一下汉代以来几个重要人物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认识:
最早对屈原作品做出评价的是贾谊(bc200——168)他在被贬官长沙后,由于政治抱负不得施展,深深地感慨自己遭遇和屈原相近,故在《吊屈原赋》中充分肯定了屈原的为人,赞扬了他不与黑暗现实妥协,不与谗佞小人同流合污的高尚精神,这实际上也是对屈原作品的高度评价。但是贾谊又认为屈原既然不能得到楚国当权者的支持与重用,可以“隐处”、“自藏”,远离“浊世”,没有必要过于执着,甚至自沉,同时他认为在战国时期,屈原有这样的才能,到处都可以施展,何必一定要在楚国呢?显然这是一种道家的人生处世态度。
继贾谊之后对屈原及其作品作了全面评论、并给予了极高地位的是淮南王刘安。刘安作《离骚传》约在公元前139年,但并未流传下来,我们可以从《屈原贾生列传》引自刘安《离骚传叙》的一段文字中得窥一二。刘安对屈原及其离骚的评价,主要内容有三点:第一、他对屈原作品的思想意义的分析,突出了“怨刺”的观点,强调《离骚》是通过回顾历史,“以刺世事”,继承了《诗经》传统。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意在说明屈原是借男女之情,抒发贤人失志之怨,坚持进步的政治思想,对腐朽、黑暗的现实,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这与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对黑暗现实的嫉恶、批判是一致的。第二,他赞扬了屈原与统治者的不合作,能“出污泥而不染”,“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寻求超脱现实的朴素纯真的美好理想世界。这都合乎道家的人生处世态度。第三,他对《楚辞》的艺术成就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指出其特点是寄托深远的比兴方法,所谓“其文约,其辞微”,“其称文小而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说明离骚虽然写的是花草鸟兽、神话传说,但都包含有重大的社会现实内容,这就接触到了它的浪漫主义艺术特征,同时也可看出《离骚》对《诗经》艺术方法的继承与发展。从刘安对屈原及其《离骚》的评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文学思想中以道为主,儒道合流的倾向。
在刘安写《离骚传》之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司马迁在刘安评价的基础上又作了重要的发挥,更加突出了《离骚》“怨”的特点司马迁对屈原表示了极大的同情,认为是屈原心中的怨愤不平之气,遂发而为《离骚》之作。司马迁认为屈原和宋玉等人最大的不同是他敢于“直谏”,不顾个人荣辱安危,为国家和百姓利益而进行坚决的、不妥协的斗争。司马迁强调《离骚》“盖自怨生”和“发愤著书”,一方面继承和发展了孔子诗“可以怨”的思想,另一方面也符合于道家对黑暗现实极其愤激的特点,表现了儒道结合的倾向,这是与他“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的思想一致的,他提倡“怨”和“发愤”著作又不受儒家那种不能过分的“中和”思想之局限。
汉代对屈原极其作品的评价,由前期的高度赞扬到中期的批判否定,正是文学思想发展由以道家为主转向以儒家为主的重要标志。首先对屈原及其作品提出批评并表示对传统评价不满的是扬雄。他对屈原的批评主要是认为他缺乏儒家明哲保身的态度,不够明智,不应该对朝廷采取弃绝态度,自沉汨罗江。对屈原作品的批评主要是认为它的浪漫主义创作不符合儒家经典的特点。另一方面扬雄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也有肯定、赞扬的一面。有“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认为屈原作品丽而有则,是文质并茂的。而且也充分肯定他品德的高洁,因而有“如玉如莹,爰变丹青。”一句。
班固对屈原及其作品作了异常激烈的批评,明确表示对刘安、司马迁评价的不同意见。班固的主要是说屈原对统治阶级的“怨”过分了,不能从维护封建统治秩序角度出发,作适可而止的批评,又缺乏明哲保身的态度。班固还有一篇《离骚赞序》其中对屈原及其作品多有肯定的评价。很充分的阐释了屈原“离谗忧国”“及其作品的“恻隐古诗之义”。
案:虽然以上几家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褒贬不一,各有侧重,然而其中还是有规律可循的。首先各家对屈原的人格人品都是认同的,虽然班固有“露才扬己”之讥,但这不妨碍他对屈原忠诚本质的赞扬。刘安与王逸肯定屈原的思路、标准不同,一为道,一为儒,却能得出相似的评价,班固与王逸所用的是同一个系统的标准,都是儒家思想,但是却得出相反的评价。这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在这两套思想体系不过是他们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这两套思想体系都有着巨大的包容性与开放性,这个后面再说。二是屈原身上有某种用任何标准来衡量都不能磨灭的价值,对它进行评价你可以绕过去,但是只要触及了就只能有一种评价——屈原人格高尚、坚强不屈。由此,各家都对屈原表示深切的同情与感叹。贾谊、司马迁更甚,简直就是将屈原视为隔代知己,大呼“与我心有戚戚焉”。第三,对屈原创作心理机制的认识出奇的一致。都认为是屈原心中怨愤郁结而作文辞,至于该怎么作,做的怎么样那就莫衷一是了。从上面几点我们可以看出在汉代论文与论人是没有截然分开的,没有那一家专论屈原文章写的怎么样,而都是先从屈原所处的环境,所遭遇,所行为入手,论文辞只是依附在后。这一方面是孟子“知人论世”传统的延续,一方面也可证汉代的确还没有达到“文学自觉”的程度。《文心雕龙·辨骚》的出现才真正开始从文学角度来考察屈原及其作品。各家矛盾的焦点则是屈原的行为是否适度、言辞是否“过以浮”。
过“度”的极致是“死”,其实各家矛盾简单点说就是屈原“该不该去死”的问题。在“质”上大家都能达成一致,而在“度”上反而争吵不休。所以下面就说一下以上诸位所用的批评标准。
张少康认为从贾谊到王逸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显示了汉代儒道思想一种彼此消长的关系。从道家主导到儒道合流在到儒家主导。儒家思想原始于孔子,孔子思想集中于《论语》。而《论语》只是简单的言行记录,不是严密论证的思想体系,只言片语中有着似乎无限的生发可能。有着广泛的包容性,生活、处事、当政、作文……方方面面都有涉及。所以论“大道”者总能从其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依据。“温柔敦厚”是儒家教诲,“杀身成仁”同样是儒家准则。
《论语· 里仁》有“朝闻道,夕死可矣。”
《论语·卫灵公》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已成仁。
《论语·子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孔子平静、勇敢而无所畏惧地面对死亡,但比较抽象。它只能构成某种道德理念或绝对律令,抽去了个体面临或选择死亡所必然产生的种种思虑、情感和意绪。道家思想里有教人决绝赴死的成分吗?庄子说:“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至乐》);一生死,齐寿夭,但是这是一种人格态度。完全抛脱人世一切计虑、一切感情,是一种思维的高蹈,可以引人思考,却不具备促人行动的素质。
从贾谊、司马迁留下的文字来看,他们绝对不是在某某思想的指导下而进行写作、评价的,只能说是在其写作、评价中渗透了某些儒道思想。借屈子酒杯浇自家块垒,无所谓儒也无所谓道。到了班固王逸则是有意向儒家靠拢,他们的儒家已是汉之儒家,而非先秦之“原儒”。他们在“汉儒家”的大背景下,为着各自的目的、或者说心中的那个“正道”理想而祭起了“五经”法宝,抡起“诗教“铁锤争的热火朝天。屈原及其作品反而成了他们的一块战场。这也难怪他们用同一套批评标准,而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
而屈原及其作品早已超越了儒道思想的藩篱而卓然独立。李泽厚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尽管后人或讥讽屈原过于“愚忠”,接受了儒家“奴才哲学”,或指责屈原“露才扬己”(班固:《离骚序》),“怀沙赴水……都过当了”(《朱子语类》卷80)不符合儒家的温厚精神。但是,你能够去死吗?在这个巨大的主题面前,嘲讽者和指责者都将退缩。“自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在仔细反思了生和死、咀嚼了人生的价值和现世的荒谬之后。这种选择死亡和面对死亡的个体情感、强有力地建筑着人类的心理本体。
以上不同于儒者的杀身成仁,也不同于道家的将生死等量齐观。把一种全新的生命力量注入了华夏文化当中,盘根错节于儒道两家,共同塑造着、构建着中国古典文人的生命范式。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屈子精神”吧,而屈子文章,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一篇中的论述已经相当公允恰当了。郭绍虞、张少康对屈子文章的论述也是以刘勰所论为依托。
《辨骚》对《楚辞》作了较为全面的总结,他认为《楚辞》成就在汉赋之上,提出了《楚辞》浪漫主义表现方法的特点,认为这方面虽然“有异经典”,但他是“自铸伟辞”,是极富有创造性的。刘勰提出了“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的创作原则,要求在作品中做到奇与正,华与实的统一,今天对《楚辞》进行评论也不过是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最后刘勰述其影响曰“衣被词人,非一代也。”当然衣被词人肯定不限于文章技巧方面了,还包含着人格的养成与塑造。
戊子年壬戌月庚子日
参考资料
郭绍虞、王文生《历代文论选》四卷本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0月版
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
刘勰著陆侃如、牟世金译著《文心雕龙》齐鲁书社1995年4月版
李泽厚《美学三书》
司马迁《史记》
王力等《古代汉语常用字字典》
金山词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