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中年的门槛上,回顾40多年的人生际遇,我终于明白,陪伴我成长、陪伴我战胜人生坎坷的力量,是父亲那双眼睛。
小时候,我常常幻想得到父亲温和的凝视。那时,还是在“文革”时期,每次“四类分子会”结束后,奶奶和母亲沉默不语,父亲那双眼睛阴郁得厉害。
我6岁起上小学,教室后面是耕地。咿呀读书时,偶尔抬头看窗外,便见父亲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读书。父亲常常威严得可怕,每每我抛下功课去淘气或考试成绩不好时,那双眼睛严厉得要喷出火来。他把半截砖抛到我脚下,喝令我跪砖。或者,令我在炎热的日头下罚站。我常常求怜似地望着父亲:“能让我玩会儿吗?功课刚做完。”父亲那双眼睛流露出的严肃,使我失望地打消了念头。
直到上了高中,我的跪砖和罚站生涯才结束。每周六,父亲跑十几里路,叮叮当当把几瓶老咸菜和一包干粮送到学校。临别时,他总要转过身来看我几眼,那双眼睛使我窘迫不安。多少次胆怯地讲出在班上的排名,那双眼睛便默默地流露出很深的失望,罩住发怔的我。
高二考了全班第一名,父亲那双眼睛才开始漫出少许的温和。父亲把我的奖状贴到墙上,凝视了好久。以后,父亲到学校去,总是迫切地问:“离考试还有多少天?”那双眼睛闪亮着,涌出极度的渴望。
高考最后一场考完,我走出考场,迎面便见父亲推着那辆破自行车迎接着我。父亲陪着我去一家饭馆,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焖饼,良久,小心翼翼地问:“考得好吗?”我使劲咽下最后一口,说:“没问题——”父亲喜形于色:“儿子,我为你费了12年的心血呀,打你,骂你,罚站,跪砖,都是盼你有这一天。”父亲深情地凝视我,一刹那,我感到了从小盼望的那股温和。
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递到父亲手里,那双黝黑的手颤抖着,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很久很久地盯着——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那双眼睛闪着泪花。
父亲送我到北京读大学,临别在公共汽车站,一路上,他扯住我的手,默不作声。父亲上了车,那双眼睛透过车窗玻璃盯住我,手挥起来,与我告别。公共汽车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一刹那,从小到大的经历在我脑海中过个遍——那双眼睛曾愤怒过,失望过,曾涌出无限的深情和激动。我终于明白,那双眼睛陪伴我长大,激励我一个农家孩子,成为首都的大学生。父亲的眼睛,释放的是父爱,是责任,是希望。
我34岁的时候,爱妻去世。当灵柩运到老家时,我的泪水扑簌而下。这时,老父亲的泪水也流淌满面。后来,父亲那双眼睛默默地凝视我,仿佛在鼓励我:儿子,熬下去,再冷的夜,总会天亮。
如今,我在城市已经熬过了20年。每次回老家,我都会享受到父亲那双眼睛的凝视。我经常在想,比起父亲,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时代。我没有背上“地主崽子”的沉重负担,岁月的折磨也没能使我过早地衰老。回忆起来,倘若没有父亲那双眼睛的陪伴,我便不会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思考着更广阔更遥远的事情。
父亲那双眼睛,是我生活中最真最诚的陪伴,使我的心境闪烁着青春的光芒,让我的整个世界充满阳光。
(编者按:今年河北省中考作文题目是:陪伴。本报特邀我市知名作家胡子宏创作同题文章,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