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园夜读汪曾祺（随笔）

 

     ◎ 张  筱

 

读《鸡毛》

 

读过许多关于西南联大的文字，都没有先生这个短篇小说中的人物生动。阅读时，我把它当成联大的轶事来读。

校方的容忍与大度；编外（其实是住戶）文嫂的朴、真、善、忍；以及金（昌焕）的精明，计算与算计，还有厚脸皮果然一绝，怪不得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外号。

即如先生书：＂正常＂在联大不是一个褒词。一个人正常，就会被其余的怪人认为＂很怪＂。金先生不是被怪人认为＂很怪＂，是怪人中的不正常之人，而且是一个偷鸡贼。它偷了文嫂三只鸡，分三次偷的，还借的是文嫂的鼎锅煮着吃的。

其实，我对西南联大的一些人事，向来还是蛮敬畏的。

 

读《徙》

 

家道的兴衰，与社会风气大有相干。

个人的命运，也不一定是由己掌握。

尘世之尘，在于世故，在于圆通。惜，主人公（高北溟）食古不化的坚持，未能达成心愿。

人，大都想飞，或＂飞＂出去，但于大多数人，只成一梦而已。

不错的一篇小说，淡家门楼的衰荣，又何𣎴是世态的写实呢。

 

2016·2·8正月初一 素园

 

       读《晚饭花》

 

＂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

读着这样的文字，仿佛我四周就开满了这样的花，一阵阵香气扑鼻。

先生真把这晚饭花写活了，据说这花其实是野茉莉。在这样的黄昏中静坐的人，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呢？

＂……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这是李小龙的黄昏。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其为黄昏了。＂

先生写得真好！一篇千多字的小文，把一个少年（李小龙）的暗恋写的如此妖娆妩媚。

人生谁不曾少年！

读罢，勾起曾经的少年一腔往昔情愫：一种自甘陷落的快意。

 

        读《鉴赏家》

 

叶三是卖水果的，却和一个画家搅在一起，还是画家首肯的鉴赏家，因为叶三真的懂画家笔下的东西（花鸟，或动物）。有画家的诗为证：

红花莲子白花藕，

果贩叶三是我师。

惭愧画家少见识，

为君破例著胭脂。

我想起现在的评论家，想起评论家们的卖弄，与叶三比（当然叶三只是小说人物），真是小巫大巫的关系。

懂得，识得，只欣赏而不卖弄，是鉴赏家。看懂看不懂只用一箩筐观点佐证自己观点正确的，是批评家。鉴赏家是因为懂而心生喜欢，批评家是因为要显摆才广而告之；鉴赏家是与所欣赏的物事媾合，而批评家往往更象一个强暴（强奸）者。不可同日而语。

这是一篇不俗的小说，关于水果门类，关于画技画风，都让读者长了知识。

读后批语：

风雅之事，与风雅之人，因为懂得所以相惜，也因为相惜所以懂得。一个卖水果的能和一个画家搅在一起，是彼此骨子里的真风雅。

 

        读《职业》

 

昆明，四十年代，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吆喝着卖＂椒盐饼子西洋糕＂。不是自家的，是给别人家，他是学徒。

还有：收旧衣服卖板桥化风丹的。

还有：苗族少女卖杨梅、卖玉麦粑粑。

活生生的人与物，读着有味，有余味。试想今天的职业，只能用＂舌尖上的xx＂供状了，寡味。

 

      读《八千岁》

 

八千岁是一个守旧的人物，衣着过时（长年只穿＂二马裾＂靛蓝长衫），掌柜米店且－僧道无缘－概不做保。八千吊钱发家，很有饯，很节俭，很正经的生意人。

宋侉子是个怪人，养骡子养马（也养女人和别的），买骡子卖骡子买马卖马，一个马贩子。见多识广，知道如何取舍。

八舅太爷是一帮派中人，上过学，学过画，当过兵（貌似文武兼一身），有军权有军队是小军阀大流氓，驻防小城时俨然一太上皇，强取豪夺兼敲榨民膏，也养女人好风雅好字画，好夸耀自己声名权力。他敲过宋侉子自然也诈过八千岁包养过虞小兰。

虞小兰由公主沦为妓，只是生活无着落，在其母亲示范影响下操起了皮肉生意，名妓小城（一段时间宋侉养她）。

这是一篇有份量的小说：既娓然细道生意经，也透过笔墨剖解世态百相人心。

读之：有趣，有情，有味，有痛。

读后：提气，提神，提醒，提示⋯⋯

一人一读，一人一解，或半知不解。造化罢了。不赘！

 

2016·2·9正月初二 素园

 

       读《陈小手》

 

陈小手何人也，一个接生男，手小，也巧，一般接生婆不敢搭手的，只要陈小手一出手，保证母子平安。

陈小手给团长太太接生后，被团长枪杀了，只为陈小手＂摸＂了他的女人。男人＂面子＂上的＂事＂害了陈小手。

出乎意料的结尾，真乃点睛之笔。

悲叹归悲叹，好在时代不同了，同样悲剧不复。

 

       读《日规》

 

讲的还是西南联大的故事，人物。只不过是讲了一个教授与一个助教的故事，他们的严谨如同日规，虽迫促却不乱。教授喜种剑兰（还是在美国留学时养成的习惯），卖剑兰，生活水平在当时看来是安逸的。助敎是留生，大学四年从未在外兼职，一直过着清苦生活，那个南墙上的日规，就是他做上去的。

同样，文中介绍了联大师生的清苦与窘迫，也能感受到那时的教授与学生，真的是有学问的、有上进心的，今不可同日而语。

文中提到的文林街，我相信是有的。提到的文嫂，也是确有其人。故事讲得言之凿凿，让人忘了是在读小说，以为先生说的是他亲身经历。

也许，都是真的吧。只是把李冠给张戴了。

 

2016·2·10 正月初三 素园

 

      读《桥边小说三篇》

 

我不懂小说（技法），但喜欢读小说，偶尔也写点小说的东西。

对于小说的态度，先生（本篇后记）说：＂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象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又言：＂小说是谈生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能耍花招。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

这三篇短小说，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也是对他小说观的践行。看看这三篇小说的结尾：

⋯⋯

后来，张蕴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没有嫁人）。詹大胖子也死了。

这城里很多人都死了。

                                             －－《詹大胖子》

……

承天寺的钟，幽冥钟。

女性的钟，母亲的钟⋯⋯

                                               －－《幽冥钟》

⋯⋯

一个人监制的一种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土产，真也不容易。不过，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

                                                －－《茶干》

 

2016·2·10 正月初六 素园

 

读《安乐居》

 

安乐居，就是一小饭馆或酒馆，特色菜是＂兔头＂，酒是最便宜的一毛三分一两的烧酒。安乐居紧挨的安乐林－是附近几条以安乐名之的胡同大爷挂鸟的地方。

先生真的很有能耐，把一群人的市井生活与过去写得分明明了，可谓之精彩。

生活化的平民化的小说并不好写，一篇短短的小说中穿插写的十几个人的喝酒习惯，且与每个人的个性合拍，高明！这样子的平民生活，果然对得起安乐二字。

安－乐－居。趣味趣事趣人，全凑一块儿了。这样的生活，只是越来越少了。

 

    读《瑞云－聊斋新义》

 

一篇小故事，不画皮无狐仙，只是一个美丽名妓与一个才子的故事。惜有情人成𣎴了眷属，才子没事能力娶（赎身），后因故才娶此女，只是昔日美貌有遐。何故？一高人＂昔在杭州，也曾一觐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一个有情人。＂好一个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一个有情人。

高人有术，是仙班之人，闻讯前往再施术去晦还以丽质，反倒让她相公＂若有所失＂。咀嚼此语大有滋味。

无论如何，无论何年月，有情人总是少数，懂且惜情者更少，叹今世更为稀罕。

2016·2·10 正月初七 素园

 

     读《蛐蛐－聊斋新义》

 

还记得原文《促织》大意。读罢此《蛐蛐》，别有滋味上心头。官场，永远是换汤不换＂药＂。

 

   读《陆判－聊斋新义》

 

鬼故事演绎好了，还是很有意思的，譬如先生的这篇就好。

一个朱尔旦的诗人，一直写不好诗，因与陆判成了好酒友，陆判便为他换上了一颗聪慧的心，之后，他果然写出了些好诗。

陆判言：“我劝你就别作诗了。诗不是谁都能作的，你的诗，平仄对仗都不错，就是缺一点东西——诗意。心中无诗意，笔下如何有好诗？你的诗，还不如炒鸡蛋。”这是换心之前，陆判酒后吐的真言。陆判不写诗，但确是一个合格的诗评家。

后来朱尔旦诗写好了，又想让陆判换一个漂亮面孔给内人。后来陆判帮朱尔旦办妥了此事。可惜的是，新的面孔与新的嘴巴，对付不了原来的胃口。让她内心老在问，我是谁？

人，真是是贪得无厌。

真乃本性！

 

读《露水》

 

世上原本有些情分，就是露水……还有些情分，是霜，是雪，是刀剑。没一样是久长的，人生可悲，不过如此！

先生在这篇小说中，讲的是在轮船上卖唱的一对男女，认识了，相熟了，便做了一个多月的露水夫妻。后来男的得绞肠痧死了，女的葬了男的，在坟头上直叹：你是个好人哪！

小说没有悬念，没有泣鬼神的大事，但焉焉而详的对不同身份乘客在轮船上的不同境界却颇费了些笔墨，十足的生活风尘味。

小说题有深意，开头说：＂露水好大。＂结尾也是：＂露水好大。＂再大的露水，也只是露水。

换一句话说：人生在世，也不过是一场露水而已。

终，不留痕迹。

终，没有痕迹。

 

2016·2·16 正月初九 素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