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探索》2013年4期）

端午

 

一个人的意识中
世界怎么会变得这么狭小
随手敲开一枚核桃
其间阻隔甚多
我什么也没有去做
只读了一些史书上的陈词旧说
在比例尺还原的地图上
坐飞机或高速列车，四处走走
我去过一些地方
也遇上许多故去的人
在世界狭小这个问题上
他们和我一样无语
略带点悚然
在另外一些时候
我总在想，人死了之后
世界会不会变得宽敞一些
又想，今天是端午节
一个写诗的人能不能活过今天
还不好说

杂物

 

 

又是夏日

火炉一样的城市

我躺回平时放杂物的凉椅

 

如果没有手边书

铅笔头和纸片，偶然飘过一片思绪

我还真成了一件杂物

衣冠不整，陈放暑热空气中

 

这个夏日是哪一个夏日

掰手指头：三十，四十，五十

一路数过来

不免感到手头拮据

 

白鹭洲的晚钟，一下一下敲响

有一下我听出来是爱

还有一下是死亡

 

在这两种声音中

我静静躺着

像一件落了灰尘的杂物

守株不待兔

 

 

怎样才能知道

为何临近时

那车子要掉转方向

 

从视野中消失

带着灰尘的车屁股，像兔子

一撒腿儿跑得没了影子

 

眼前是生长在成语里那棵树

守在树下的农夫

很难说他懒惰还是执着

 

兔子的长耳朵

在动，充满暗示

它想逃离的不仅是那个成语

牵挂

 

 

小鸟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有一声没一声地

叫。小河边

 

垂柳与垂柳之间

几棵个头不高的桃树

开着白的和红的，不同颜色的花

 

东风也知道

不该一年四季都刮

也不会从四面八方吹过来

 

从路边书报亭，我借来一支笔

在一本杂志的空白处

记下我的牵挂

 

那是一本被叫做春天的杂志

一个走过冬天的人

用一枝在秋天掉过毛的笔

 

浮云

 

 

调匀气息

把那片浮云                                  

放在山峦与山峦之间的峰谷

你放下飘浮不定的心

 

手边是一支画笔

画笔边上，是缤纷的颜色

绷得紧紧的画布

 

也许压根与绘画无关

只是一个记忆

一个情感的误会

 

那片云，在头顶上方

盘旋了一小会

像一枚种子播下去，渐渐长成

再昙花一现

 

你看不见往事前生

满目青山绿水

你只知道生命是那么短

短得难以置信

害怕

 

 

“跳一跳，会怎么样”

老槐树下的蚂蚁

被声音发出的气流震动了一下

队列稍稍有点乱

 

没有翻译在场

蚂蚁没听清我的自言自语

也从未想到跳起来

去够取什么

 

凌晨两点

一个蚊子窃听到另一句话：

“时间不多了，现在相信还来得及”

蚊子在头顶上飞翔

可以更清楚看到我的孤独

 

有一阵我在想

如果蚊子都在爬行

蚂蚁却一个个跳起来

我的心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乱

你是不是还像过去那样，总害怕对我好

为何

 

 

许多废话自不同的嘴说出

一些花梢动作，在雾霾里层出不穷

多姿的生命

有时是这样虚无

 

目力不及之处

死，一声不吭地守着

不经意带走一些生命与生命的痕迹

它的坚韧，超出坚韧这个形容词

 

在一个安静的时间里

我常常会去想我心爱的女人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的脆弱

 

一条无人的小巷

我与死亡狭路相逢简单胜出

这才明白，人们为何还要活下去

春天的篱笆墙

 

 

篱笆墙

把春天分成两块

墙内的红杏，墙外的眼睛

 

梦中醒来的人

对着窗外发了一小会愣

他在想，要不要把篱笆墙筑得更高一些

 

再高的墙也挡不住东风

挡不住小草的脚步，越走越多，渐行越远

 

用篱笆墙隔开春天

总是一种缺憾

可没有了篱笆墙，谁来关红杏

放牧

 

 

把零零星星的时间

吆喝到一起，像放牧一群羊

去找一片绿草茵茵的山坡

让风吹呀吹

让云在头顶上飘过

 

下面的问题

谁是那放牧的人

绿草茵茵的山坡意味着什么

还有风，还有云

莫非正在跳一曲探戈

 

跳探戈不会出错

顿挫感很强的节奏

比现实生活要容易得多

把零星的时间变成完整的时间

其实是在为自己办后事

 

许多人与我一样

不知道这一点

不知道我们放牧时间的时候

时间也在放牧我们

像放牧一群无家可归的犬

幼稚

 

 

曾经丰满的树

一下子变得清瘦

枯黄叶片，纷纷落地

为清扫它们，清洁工忙了许多天

 

生命太容易耗损

花开花落

也就是从楼下走到楼上

甚至等不到从楼上再走到楼下

 

没有太多的奢侈

也没有关键时刻的放弃

时间揿下删除键

让你什么也来不及梳理

 

许多时候

总不能说服自己

当我自以为对世界有多重要

这个世界刚开始准备好原谅我的幼稚

十点钟

 

 

长途车站的挂钟

长短时针绞成了十点钟

一个疑似哑女前来

乞讨十点钟

疑似的内涵其实很多

十点钟

 

梅雨不停的十点钟

栀子开花十点钟

谁在太阳升起的方向

牵挂十点钟

雨季的阳光向往

十点钟

 

穿过马路十点钟

心里有个东西指向十点钟

被时间冻结的父亲

辞世在十点钟

他的手指最后一次擎起

十点钟

似有

 

 

似有铁轨的旋律响起

像铜管，抑或长笛

可以是弦乐，也可以不是

有时也像键盘乐

夜很深

 

似有稀疏灯火

闪过车窗

似有车在行进，闃寂如我

像一个短促休止符

任由一些无可名状的东西

在颠簸中旅行

 

其实是一条废弃的路轨

虚拟的夜行车

空洞如思想

没有站台，也不会有终点

梦，未被叫停

一堆声音的碎片留在记忆里

狗叫起来

 

 

二十三年前，一次迷路

不知所措的狗吠

深深浅浅的路

通向哪里  六月里大雪纷飞

 

有些事，人不可以去做

可良知已死 

是非的天空黑下来

不见灯光，也不见柴扉

 

狗吠处，是谁

在等一个迷路的人

二十三年  我总在清洗自己耳朵

回忆中，事情并不复杂

 

人不再去想报应，是人的死亡之日

可上天，真叫我无话可说

春天是一道门槛

 

 

是什么随风而逝

被遗忘还是被空气吸收

都说爱会消失，我只是不想回头

 

烟花爆竹的声音

此起彼伏，彼此无法破译

又各行其是

 

暴风雪，穿过普希金的诗行

让未来成为过去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最后一次，我在南方想象

春天是一道门槛

跨过去，再使劲也退不回来

花了太多时间

 

 

给未来的自己写一封信

是16岁时的梦

他把收件人的年龄

设定为56岁  或活得更长久的自己

 

靠着苦楝树的16岁

看一头蚂蚁在土坷垃里

曲折漫长地爬

 

终于活够了收信人的年龄

他回过头，看见16岁的想象力

像一枚又老又硬的榛子

 

他终于明白毕加索为何要说

“我们花了太多时间才变成年青人”

拒绝

 

 

把时间化整为零

你会发现，它走得那么快

 

“到大多数人那里去”

也就是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准确又简捷的表达，叫做死亡

 

春天凋落的是鲜花

我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草

好歹熬到了秋天

 

最后一幕，古典名著中

大师的笔下

人们会看到许多人物匆匆登场

用一些剧烈的行动（通常是战斗）

向人们展示高潮

 

我拒绝“登场”与“高潮”

我那出竖排的戏本

还没有唱完

南靖山中

 

 

绿的树，香的草，山的影子

客家土楼

 

沾了几粒露珠

朝阳透过挂在树枝上的蜘蛛网

 

清晨一声声鸟叫

 

山间的静，让山溪轻易划破

“哗哗哗”的流水声

突然让人有点难过

 

在没有狼、看不见野兽的山里

安静会让人绝望地向往

声音与动静

 

我似乎很需要一份安静

而更多时候

这正好是不安静的理由

 

在南靖，山中

我杂念丛生

 

 

 

见2013年第4辑《诗探索》（作品卷）“诗人子川特辑”。同期刊发《子川论》与访谈：《寻找这个时代不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