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诗歌的遮蔽与去蔽
(2011-08-11 11:0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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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蔽宁静致远中国诗歌网络时代 |
分类: 子川谈诗 |
“新世纪诗歌”最重要的时代背景,是传播技术的革命导致网络进入人们的生活,并且产生重大影响。未来的诗歌史对“新世纪诗歌”的书写,关于网络对诗歌的影响,一定会是问题的焦点。因此我以为,“新世纪诗歌”更精准的定义,应当是“网络时代的诗歌”。
说到“网络时代的诗歌”,先要消除一个误会,即“网络时代的诗歌”并不只是所谓的“网络诗歌”。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凡把网络写作的某些特点,指认为新世纪诗歌的特点,就如同把卡拉OK唱歌等同于歌剧院里的演唱,等同于声乐,无疑是错位的。
当书写和传播方式发生了变化,被书写和传播的内容(诗歌)必然会受到影响并且产生相应的变化。“网络时代的诗歌”应当是体现出这种变化的诗歌生态。而所谓“网络诗歌”则是用书写、传播方式来命名被书写、传播的内容。这就等于说,历史上我们曾经有过甲骨诗歌、鼎铭诗歌、竹帛诗歌、刻印诗歌、活字印刷与胶版印刷诗歌,或手抄诗歌、广播诗歌、可视诗歌、音画诗歌这样一些区分与归类。由此可见,所谓的“网络诗歌”其实是一个伪命题。许多通过网络传播诗歌的作者,只要他写的是诗歌,就一定只能在诗的意义下、在诗的范式中被接受、被评价,至于它的发布传播渠道是纸质媒体还是网络媒体,并不改变其诗的性质。而且,一般来说,由于纸质媒体审稿程序的规范与权威性,当下通过网络自助传播的一些文学作品,依旧是通过纸媒的出版、发行途径,来完成它最后的传播。
网络时代的诗歌生态
网络传播技术的便捷、即时、覆盖范围宽广等新介质的特点,以及其几乎不受限制的发布、传播、反馈方式,从创作、接受、评价等诸方面发生作用,给网络时代的诗歌生态带来了几乎是革命性的变化。
首先是创作主体的变化。由于过去那种在纸质媒体发表作品的惟一性被打破,受制于诗歌编辑美学趣味的门槛也被拆除,写作的自主性有所增强。同时,由于网络传播的特点,对具体作品的认同与反馈几乎可在作品发布的同时即得到实现,这就使作品形成的过程――创作、发表、反馈、修正、再创作――周期缩短,创作主体的创作激情被激活,创作经验的积累在阶段时间内更有效率地丰厚起来。其负面作用则有:1.“门槛”的拆除,导致伪诗劣诗盛行。2.由于传播的便捷,模仿、复制在技术层面变得极其容易,因而,当趋同倾向被无限放大,频繁的模仿与被模仿会让一般的习作者在美学趣味上朝秦暮楚、无所适从,而成熟诗人则会因此产生被模仿的焦虑并试图一次次突围。3.瞬间即可被阅读传播,容易导致创作主体对阅读认同产生期待,从渴望被认同到具体作品中的美学追求有意无意地向被认同倾斜。而网络传播中的这种缺乏自觉的阅读认同期待,由于认同者的虚拟性(匿名)及其美学素养的差异性,无疑弊大于利。
其次是阅读与接受的改变。在线阅读的便捷性与即时性,改变了传统纸媒的阅读途径与方式。在纸媒时代,如果手边没有诗歌读物,就无法读到具体诗歌作品。网络阅读的即时、便捷,使诗歌可以最快速度传播与普及,提高诗歌读者的诗歌美学素养,起到了不断扫除“诗盲”的作用,进而扩大了阅读诗歌的人群。网络阅读的便捷还使得诗歌的文本意义更加凸现,尤其是针对一些知名诗人,过去普通受众对他们的了解,往往得借助于媒体或批评界的关注,而现在,人们可以很容易地通过搜索引擎找到具体作品来读,其结果一是能通过具体文本加深对诗人、对优秀作品的理解,同时具体文本也可能会让某些借助于媒体或批评炒作造势的诗人掉下神坛,在文本面前,诗人的真伪已经变得很容易识别。网络阅读的最大弊端在于视屏限制、移动鼠标换屏、瞬间覆盖等在线阅读的限制,使其更多具备浏览性质。而浏览显然不能取代纸媒介质的阅读、细读。尤其是诗歌这样含蓄、节制、有张力的文体,浏览式阅读势必导致误读、误解。反过来,浏览的特点还会导致迎合浏览阅读的浅显、媚俗以及口水化的写作倾向。
最后是评价的改变。网络传播手段对批评家的最大帮助是在利用资料方面有了前所未有的便利。人的精力与时间总是有限的,批评家也不例外,因此批评家都有一个视野受限的现实难题,在过去的年代,不能进入批评家视野的具体作品就可能会被遮蔽。网络传播则在扩大视野、提供索引,以及搜集资料诸方面为批评家提供了便利,使他们在精力和时间的利用方面更加经济有效。另一方面,海量的、不加任何取舍的文本发布,以及网络传播中的瞬间覆盖,又造成新的更大的遮蔽。这也就是说,过去的遮蔽因为不能阅读到更多,而当下的遮蔽却是因为多到无法阅读。此外,还有趋同倾向与审美疲劳等方面的问题,也在妨碍影响阅读效果。
网络导致新的遮蔽
前网络时代很多的文学遮蔽都是因为传播受限。比如工业时代的发表、出版,再比如农耕时代的口传、手抄、刻印等等。这些传播各有各的局限,因而,历朝历代都有被遮蔽现象。遮蔽可以是一时的、当下的,有一些被遮蔽的作品在后世得到彰显,比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在被遮蔽700年后,终于有了“孤篇压全唐”的定评;也有一些被遮蔽的作品在后世得到部分的彰显,比如“古诗十九首”,其文本虽然流传了下来,而作者却一个个佚失。不过,持续的遮蔽将导致最终的湮没与失传。
而在信息爆炸的网络时代,遮蔽却与传播的全无限制有关。当传播技术进步到全民都可以通过各种终端,如电脑、手机等设备,向网络这一公共空间发布、传播各种信息,人们的眼睛已经不胜重荷。于是“抢眼球”这一新词汇出现了,作为经济场域吸引注意力的关键词,“抢眼球”甚至被放大成“眼球经济”,成了信息化时代的规范动作之一。
虽然诗歌是一种语言艺术,需要沉潜安静的写作心态,但在另一方面,诗歌也是存在于传播过程中的一种信息,且是一种被当下社会价值取向“边缘化”的信息。在信息爆炸导致各种信息争抢眼球的网络时代,沉潜安静的写作已经变得殊为不易,一些不甘被遮蔽的写作者们,也纷纷不惜用越位的动作去“抢眼球”。比如制造某个网络事件,用年代写作来归类不同的写作现象,划定一个几无共性的代际然后集体出镜,设定某个耸人听闻的话题或营造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等等,以此“抢道行车”,赢得关注,那些沉潜安静的写作者们真正优秀的诗歌创作却反而会被遮蔽与忽视。
对于竞争激烈和功利性的经济活动来说,在一个大家都去“抢眼球”的时代,“抢一抢”也未尝不可。而诗歌这样的高雅艺术,小众化原本就是它的特征之一,一些作品即便是 “洛阳纸贵”,也依旧属于小众范畴。通过“拼抢”进入镁光灯下,与“超女”、“达人”去争抢镜头,或者在网络上“抢”出天文数字的点击量,这些为大众文化经验如此认同的诗,还是优秀的诗歌吗?从诗歌艺术特点出发,诗歌本身即是一种慢,而不是快。因而,沉潜、安静、慢等这样一些特质,很容易让诗歌在传播几无限制的网络时代被许多芜杂的信息遮蔽甚至湮没。这里其实存在一个悖论:沉潜安静的写作有可能被遮蔽,而不断闹出动静引人注目的又往往偏离诗歌本旨。我以为真正的诗歌只会依照它自己的艺术特点,在浮躁的社会情绪下潜行,那些通过争抢、抛头露面而“赢得眼球”的所谓诗歌,则非常可疑。
去蔽的必要与可能
张清华在《多种声音的奇怪混合》(《文艺报》2011年7月6日)中说,“当我们试图用‘整体性’的叙事来概括如今的诗歌状况的时候,总是会有悲观或苛刻的论调,而当我们真正陷入个体的阅读之中的时候,情况却总是恰恰相反”。在这段话的前面,张清华还说,“每当我进行编辑年选工作的时候,总是陷入一个巨大的‘细读的喜悦’之中,我感到中国的‘好诗人’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众多,他们的技术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细腻和过硬,汉语新诗问世的一百年来,其表达力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丰富和准确……”
作为一个诗歌编辑和诗歌写作者,当我为遴选稿件和出于鉴赏的目的进行细读时,我的个体阅读体验与张清华也大致相同。
为什么对新世纪诗歌的“整体概括”与“个人阅读”,其判别会如此不同?深究一下,应当正是遮蔽的结果。而我与张清华之间并无交流有如此相似的个人阅读经验,恰好为我想阐说的“遮蔽与去蔽”提供了佐证。
遮蔽针对的主要是诗文本。就是说,如果仅从各种热闹非凡的、以诗歌名义举办的“泛诗歌文化活动”进入,从公众传媒关注的那些与诗歌没有多少关系的事件进入,从潦草、凌乱、随意凭着“抢道行驶”挤到前面的诗文本进入,我们大体可以得出“悲观与苛刻”的结论。如果我们沉潜下去,从诗文本阅读或细读的角度进入,结论将被改写。
在一个芜杂、混乱、无序的文化环境,不断刷新的传播技术使得“抢眼球”也在诗界盛行,并吸引公众的关注;沉潜安静写作的“好诗人”虽然人数不少,却只能面临被遮蔽的命运。这也从另一个层面说到了去蔽的必要性。
被“遮蔽”遮住眼睛的“悲观与苛刻”还疏忽了一个重要内容,那就是艺术的生命长度绝非肉体生命所能丈量。两百年乃至更久以后,当时间蛀蚀了我们有限的生命,净化、沉淀、过滤了许多沉渣与泡沫,当地球换了一茬茬新人,今天的处于“深水区”被人淡忘的诗文本,却有可能是未来浮出洋面上的极少的岛屿。
因此,我们今天需要做的,是提醒那些把力气都花在诗外的人,如果你还想在诗的范畴内活完你个体生命的保质期,千万别模仿那些“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式的有着确定功利目标的“眼球经济”,去“抢眼球”或“抢道行驶”。尽管人性的弱点让我们容易被掌声、鲜花诱惑,但当我们走下领奖台,一定要有足够的清醒认识:真正的诗人要做的事情依旧是沉下心来写好每一句诗,因为艺术从来只注重质量。
我们的诗歌从业者必须把“去蔽”作为目标与追求,要通过努力逐渐确立一种价值取向,来倡导一种沉潜安静的写作;要为我们的后人提供更多有价值的诗歌艺术信息,供他们去梳理。我们还需要从教育开始校正整个社会的泛诗化倾向,让更多人具备新诗审美经验,让伪诗没有市场,也要让那些动辄言“新诗就是回车键”的愤青,看到令他们信服的诗歌。
网络时代的诗歌去蔽,还需要我们逐步建立健全新诗的美学体系。要通过办好诗歌刊物、评好诗歌奖项、搞好新诗美学教育等,在诗人、诗评家、诗歌编辑、新诗教育工作者的共同努力下,研究探测新诗的美学边界,逐步建立相对清晰又始终与时俱进的新诗美学标准,并完备新诗美学的评价方式与教育体系。
对于网络时代的诗歌去蔽,诗歌纸媒责无旁贷。当网络传播拆除所有门槛、去消一切标准时,有着完备审稿程序的纸媒,理应以“去蔽”为主旨,通过对优秀诗文本的追寻、推介,会同诗人、诗评家、诗教工作者,共同担当起建立新诗美学标准和评价方式的重任。(子川)
■主持人的话
网络处境是我们讨论新世纪诗歌时不能忽视的重要问题,这在我们前面几期的文章中都有所涉及,而子川的文章,却对此作了专门的讨论。子川是《扬子江诗刊》的执行主编,十多年前,就曾出版过关于网络的著作,对于网络,以及对于网络时代的中国诗歌,应该是颇有研究的。
记得帕斯曾经说过:“诗歌曾与所有的社会共同存在,并利用了这些社会为它提供的一切传播手段,从贝壳海螺到最精致的乐器,从一块砖上的雕刻到微缩的手迹,从图书到唱片和录音磁带”(帕斯:《另一个声音》),网络时代同样已经为诗歌所充分地“利用”并且产生了很多积极的影响,这在子川的文章中有很具体的分析。但是在另一方面,网络对诗歌所造成的种种问题,特别是它所激发的喧嚣与浮躁,以及它对沉潜安静的写作所造成的新的“遮蔽”,却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注意。子川探讨了“去蔽”的必要与可能,并且主张“宁静致远”的诗歌精神,我个人以为,这样的精神,不仅是对网络时代中国诗歌非常必要的精神提醒,更可能在实际上预防、抵御和消除一些网络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值得倡导。
――特约主持人何言宏
(《文艺报》8月10日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