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2011-05-10 07:5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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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子川谈诗 |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读林莽悼念亡母的诗
子川
林莽的“我想画下母亲种过的菊花”,让我在阅读过程中稍稍停顿了一下,我对着窗外照进来的冬日的阳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菊花”在汉语中自有其特定的含义,“母亲种过的菊花”与别人种过的菊花无疑是不一样的,“画下母亲种过的菊花”,这是画笔能够做到的事情吗?“我想画下母亲种过的菊花”,只能是这样一个愿望:永不能实现却又始终纠缠人子的愿望。最后,在诗人那里,菊花已经不再是母亲看到的菊花,也不是母亲种过的菊花,悲伤一点一滴地渗进笔墨:“只有伤感的垂下头颅的菊花/为母亲也为所有逝去的亲人。”
这里有生命的大悲哀。一个具体生命有着其他生命无法替代的质。一个人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世界。“她隔着玻璃注视着它们/想着亲人和一件件无法忘怀的往事”。诗人看着菊花,想起母亲种过的菊花,想起母亲。而诗人笔下的母亲,她注视着菊花时,联想的“亲人”和“往事”,是大于诗人生命的涵盖的,甚至也大于诗人的想象。母亲作为延续我们生命的载体,虽然十月怀胎,曾让两个生命有过短暂的重叠,自从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她和她的子女已经是各自的生命体。她们之间有一小部分世界是相互关联的,而更大部分世界也许是不相涉的。虽然有基因,生命却不能全息复制。书写也是这样,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一种书写,都不能把与我们不相涉的世界真实书写出来,除非是虚构。那么,生命是虚构的吗?结论是否定的。而生命历程只能体验却不能书写,尤其是真实的书写。这是书写时我们面临的最大困境。当一个具体生命永远离开我们,她也就永远带走了只能属于她的许多生命体验。《秋菊》写出了这样一种复杂的人生况味,让人品读之余,感慨良多。
在《妈妈的“秘笈”》中,诗人这样涉及到他生命长度之外的母亲的世界:
妈妈有一本特别的书
丝绸的封面绣着喜鹊登梅
像一部线装的古老字帖
打开是许多折叠的方形彩纸袋
它们神秘地关闭着
或许也关闭着母亲闺中的秘密
和那颗曾经年轻的心
母亲“闺中的秘密”来自“那颗曾经年轻的心”。在诗人儿子的面前,这时的母亲只是一个藏有许多秘密的女孩。“妈妈也曾是那样的窈窕 /春天的洋槐花般地开放/她曾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清香荡漾在乡村那所有打谷场的院内。”像所有女孩一样,曾经年轻的母亲,拥有多少生命的激情与青春的秘密。
我记得少年的手指
轻轻打开过那些方形的纸袋
里面有枝形的银饰和圆圆的金耳环
还有薄薄的画粉和一团团的彩色的绣花线
香粉的味道仿佛升起在少年心中的雾
那一瞬我听到了乡村里神秘的幽鸣
如今我只隐约记得
它静静地躺在故乡紫红色的柜子里
诱惑在心中发出尖尖的叫声
它的里面还夹着那么多好看的花样
兰草的叶子
小小的草虫
在窗花的下面传来优美的低鸣
然而,一代人的诞生、成长,或者说是生命的延续繁衍过程,彻底埋葬了母亲的青春与女孩的幻想。
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自从告别了故乡那座神秘的老屋
就再也没有见过它
已经有些淡漠了
可它曾散发的那股淡淡的清香
有时会把我唤醒
一只蝴蝶的闪动让我记住了
那些夹在纸中的梦
当这个世界多了一双眼睛去读窥这些青春的秘密,母亲的青春已然消逝,当初的少女、当初少女的秘密已经不再。幸好,还有一个诗人,能让我们在许多年后,又仿佛看见这美好的少女和少女的梦想。
我们自然不能迁怒于生命的繁衍,不能怪罪我们的诞生、生长,虽然是我们的到来,最终结束了母亲一代人的少女的青春与激情,毁坏了她的少女的梦。正如今天我们的子女一天天长大,而我们则在成就的喜悦中,一天天走向老迈。这是生命的悲哀。可它同时也是大自然的法则与规律,或者可以这么说,大自然的法则与规律其实包含着无限的悲哀。
母亲老了。妈妈的晚年,“脸上的老年斑更暗/身体消瘦
她的心中还没有停止一生的操劳
她经历了那么多
面对这个不平静的世界
妈妈的同情
依旧呵护着每一个亲友和儿孙
这是多么令人心痛的生命现象。母亲老了,已经不能有活力、高质量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她仍没有忘记庇护子女的责任。她依旧不放心。正如早已成年的子女,他们同样对母亲的生存状态忧心忡忡。这里,生命与生命之间,就这样彼此牵挂着,彼此呵护着。这时,实际的效果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一份牵念之心。这就是爱。一条感情的线,可它是多么的沉啊!是的,是爱让生命有了不能承受之重。在林莽的博客上,我看到他母亲晚年的遗照,慈祥,良善,像一张高清晰度的林莽的底片。我读懂了林莽的爱和其中的沉。
母亲还是去了。送别的最后一刻,“那些白的
总体而言,林莽的文字及其蕴含的情感表达方式是内敛的,也是隽永的。他的伤逝之痛,看上去似乎不激烈张扬,却抽丝剥茧一样绵延不绝,细读之下,有一种静静的哀与痛,缠绕着。我这里说的是细读。在当下这个强调眼球的传媒时代,细读变得艰难起来。闪光灯效应,导致诸多迎合闪光灯的光怪陆离的行为,也导致闪光灯背面的更大的遮蔽。品读林莽的诗,我想起书斋、古人开卷前的焚香净手。文学尤其是诗的阅读欣赏,就应当有这样一股静气,俯而读,仰而思,细读玩味。细读也是一种去蔽。时代固然不同,即便整个社会价值取向日益趋于急功近利,人心再怎么潦草,情绪再怎么浮躁,阅读也不能以一目十行的方式来完成。因为你会读不出文字的妙味,你会忽略最有价值的艺术内涵。
“妈妈为什么要穿那么宽大的袍子”?这里,如果仅把袍子看作是单纯的衣物,那应当是一种误读,至少也是没有品读出其中的味道。我轻诵这句诗,觉出其中有一种不容忽略的张力。我们先来看看袍子下面覆盖的是什么?“褐色的大氅遮住了她亲手缝制的/碎花的蓝缎子衣裙/那是妈妈最喜欢的颜色”。而蓝色又是她当年嫁衣的颜色,她还把那嫁衣传给了诗人的女儿她的孙女。这蓝色应当是生命青春的成色吧。再看覆盖的下面,“那是妈妈多么幸福的青春/她是那样的年轻
我真不喜欢那件褐色的宽大的袍子
是它裹走了我熟睡中的母亲
谁会喜欢那袍子呢?然而,喜欢不喜欢,它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我们都将被它裹走。也正因为有这样一种真实的存在,生者在悼念死者时,悲哀很大,它涵盖对逝者,对自己,对所有生命的逝之痛。因为具体生命的无法替代,也因为消逝的无时无刻的存在着,还因为我们只能是感情的动物,我们都有爱!
2009年1月26日(牛年春节)写于故乡高邮
附林莽的诗:
秋 菊
那是母亲亲手种植的菊花
开放在深秋的风里
洁白的
她隔着玻璃注视着它们
想着亲人和一件件无法忘怀的往事
天气已经凉了
大地上奔跑着一片片枯干的叶子
我想画下母亲种过的菊花
把悲伤浸入笔墨里
在洁白的纸上
在大地凄凉的风中
笔下不再寻找八大山人
也不再效仿吴昌硕
只有伤感的垂下头颅的菊花
为母亲也为所有逝去的亲人
母亲的遗容
妈妈为什么要穿那么宽大的袍子
褐色的大氅遮住了她亲手缝制的
碎花的蓝缎子衣裙
那是妈妈最喜欢的颜色
那年
送给了唯一的孙女
那么瘦小
那衣裙也是同样的蓝色调
高高的领口托住粉红的面颊和黛色的云鬓
妈妈也曾是那样的窈窕
春天的洋槐花般地开放
她曾是家里最小的女儿
清香荡漾在乡村那所有打谷场的院内
娇小地享有着长辈的呵护
还有三位爱她的哥哥
那是妈妈多么幸福的青春
她是那样的年轻
眉宇间的英气至今没有消退
如今她安详地闭上了那双聪慧的眼睛
面色平静地像睡熟了一样
那个宽大的袍子遮住了妈妈的遗体
而她美好的灵魂在我们心中永存
初秋的温热里
遗像中妈妈的笑容
让我看到了蒙娜丽莎的眼神
我真不喜欢那件褐色的宽大的袍子
是它裹走了我熟睡中的母亲
妈妈的晚年世界
8月13日
其中是有一个不吉利的数字
妈妈在刚刚住进的病房里昏睡
她今年已经90岁
脸上的老年斑更暗
身体消瘦
一头白发剪得很短
我们忧心地感到
岁月的尽头离她已不远
她艰难地踟蹰着
思维还能应付日常的对话
但又时常问起早已过世的父亲
他有没有吃过饭
提示我们
别忘记给睡着的父亲盖好棉被
她记起幼年时许多人的名字
把它们分配给身边的每一个人
时空倒流
现实和幻觉构成了她的晚年世界
母亲依旧惦记着孙子和孙女
惦记着她不放心的那些亲人
有时还会说他们谁谁有了麻烦
你们怎么还不去问问
她把电视里的故事和现实混为一谈
躺在床上便知晓了整个世界
幻觉让她善良的心不得安宁
我们不断解释
但她总在花样翻新
她的心中还没有停止一生的操劳
她经历了那么多
面对这个不平静的世界
妈妈的同情
依旧呵护着每一个亲友和儿孙
妈妈的“秘笈”
妈妈有一本特别的书
丝绸的封面绣着喜鹊登梅
像一部线装的古老字帖
打开是许多折叠的方形彩纸袋
它们神秘地关闭着
或许也关闭着母亲闺中的秘密
和那颗曾经年轻的心
我记得少年的手指
轻轻打开过那些方形的纸袋
里面有枝形的银饰和圆圆的金耳环
还有薄薄的画粉和一团团的彩色的绣花线
香粉的味道仿佛升起在少年心中的雾
那一瞬我听到了乡村里神秘的幽鸣
如今我只隐约记得
它静静地躺在故乡紫红色的柜子里
诱惑在心中发出尖尖的叫声
它的里面还夹着那么多好看的花样
兰草的叶子
小小的草虫
在窗花的下面传来优美的低鸣
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自从告别了故乡那座神秘的老屋
就再也没有见过它
已经有些淡漠了
可它曾散发的那股淡淡的清香
有时会把我唤醒
一只蝴蝶的闪动让我记住了
那些夹在纸中的梦
那是妈妈的手工秘笈
有谁知道
它在我幼年的心中
吹起过一阵小小的诗意的风
跪送母亲
那些白的
那些菊花
这近午的殡仪馆不是没有风吗
这八月的北方大地上异样的沉寂
可我的心中为什么骤然间狂风大作
呜呜地化作了漫天的哭声
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妈妈
但妈妈
不都是您给予的吗
那些飘飞的花朵和挽幛
就要送走我仙逝的母亲了
这是我们最后的相见了妈妈
我就跪在您的脚下啊
我感到大地在微微地颤动
我听到了亲友们的悲泣
在恍惚的一瞬
我甚至听到了那片家乡的枣林
乡间的小路和湖水的哭声
妈妈
这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