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三篇----旧作新贴3
(2010-09-23 19: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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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杯中物斗酒诗百篇握手礼握手与性格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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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晚杂谈
案头的台历又变得很薄了,让人不怎么敢去掀动,虽然薄至无有时可以换一本厚的,毕竟是另外的一本。生命就这么被一页页掀去。不掀也未见得就不去,只不过有一叠纸片比没有要直观得多。假定人生百年,生命的日历也就三万六千五百页。倘若人一生下来即有理性,面对垛得很高的日历,一定会有一种很“富有”的感觉,有一种不知怎么来消费这笔庞大“财富”的茫然。
事实上,大约二十岁以前的我并不自觉有这么一笔“财富”及其弥足珍贵的程度。如今,当我不断提醒孩子要珍惜时光然而收效甚微,这才明了“不自觉”原来不是哪个人的专利,带有相当的普遍性。就这样,从不自觉到自觉,我想我至少凭空付出了六千多页日历,不具任何收条的付出。人生七十古来稀,且不说许多人其实达不到七十这一标尺,人从七十往上,机体老化,精力衰退,自觉是不成问题,“水击三千里”的力量却不足了。仍以人生百年作基数,末三十年近一万页日历纸片,仿佛被风掀过去,象风滑过树丛一样,多少有点不由自主。斩头去尾,运用极简单的加减法即可计算出我们能够自觉并有能力支配的日历不过两万页,按年度装订成册不过五十本,这还是排除了一切天灾人祸、满打满算的一笔如意帐。
五十本日历都码在生命的案头,右边与左边各有差不多高一垛,而我便在那里一页页,一本本地将它从右手移到左手,从未来移向过去。当未来一天天“矮”下去,过去一天天“高”出来,心中不免恐慌和躁乱。那神情倘使能绘出,大约有点象孔乙己用瘦骨嶙峋的手捂着只剩有几粒茴香豆的碟子,“多乎哉,不多也”。明知道剩下的“茴香豆”不多了,却又无法不去消耗它,哪怕一粒豆子分八瓣地去耗用,终归还是消耗。强烈的贫乏感每每攫住你。时间财富与物质财富的最大不同在于后者可以有增有减,而前者只能逐日减少绝无增加的可能。日暮岁晚,无可名状的痛楚总来纠缠。曾跟一个要好的朋友说过,秋去冬来之际,我的情绪极差,或许这种说法太朦胧,说了他人未必能理解。相反,在年之初,面对厚厚一本尚未掀动的台历,心境要好得多,起码有一种重新开始的假象。
这或可以说是一种自欺。这种自欺的积极作用在于,当你相信一切重新开始了,会不由自主地拧紧发条,快节奏地运转起来。自然,这也仅仅是年初的事,随着岁月的深入,发条的力不断地释放,节奏又渐趋缓慢,岁之晚,松弛的发条已无力启动这部机器,剩下唯有对浪费时间的自责和沮丧。曾经不止一次规劝小孩要珍惜时光:“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孩子照例听不进去,照例寻乐子自在逍遥。其实,岂止是小孩,扪心自问,我们连自己也教育不好,白懂了许多道理,一样的蹉跎岁月。年头年尾,虎头蛇尾,生命的节律由疾至徐,一年划一个轮圆。
外国的一个著名心理学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一定意义上,好逸恶劳是人的基本品性。”然而,正如老托尔斯泰说的那样:人们不可能一面懒惰,一面心安理得。托翁毫不讳言他本质上是懒惰并且热衷享受,但是,良知不允许他在惰性世界里沦落,因为他明了一个基本道理:生命有限,对有限生命的超越不在于延年益寿,更不是及时行乐,而是充实的生活和有益的创造。
谈握手
见面握手,已成为社交中必不可少的礼仪习惯。习惯成自然。其实,握手于我们并非自然而然的行为习惯。影视画面中,我们的祖宗见面时大都拱手为礼,这才是我们的传统。握手是本世纪初舶来的,典型的“西化”之物。在域外,握手的原意是双方将手摊开,表示并未执剑,彼此不是敌人。握手礼一经引进,竟淘汰了有着悠久历史的拱手礼,这是首倡者始料未及的。如今,第一个引进握手礼的中国人,已经很难考证了,但这个“第一个”,当年曾被骂作“假洋鬼子”则是肯定的。
握手礼与拱手礼孰优孰劣?谁也没有深究过。今人见面握手与祖宗们拱手为礼一样,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小孩儿家见着大人们行此礼,大了,进入交际场,自然无师自通。拱手者,双手合而半握,掌心内含。这内含的掌中是否携有攻击对方的武器?往往不甚明了。在武打影片中,有时会见到这样的场面:两人见面,谦谦而作拱手状,一抬手,暗器顿时飞将过来。倘使摊开手平伸出去,大概就不致如此凶险。这是否便是握手取代拱手的理由?不得而知。
握手的方式有若干种。据一本《握手与性格》的小册子介绍,有摧筋裂骨式,上下摇摆式,漫不经心式,长握不舍式等许多种。且由握手的方式发现与性格的种种联系。是一本消遣的书,消消遣而已。从医学角度,两手相触容易传染病菌。大前年,上海流行肝病,曾有过“见面不握手”的提倡,以避免疾病蔓延。在没有疫情的地方,此倡议响应者不多。
握手只能以一对一,若一人需向众多人致意,只得依次握过去。这便是报纸上经常用到的“一一握手”的字眼。一一握手固然很好,毕竟有些繁缛。如果行拱手之礼,只需揖一个弧,即能面面俱到。如此简洁之法,域外怕只有飞吻能与之媲美。而飞吻,又多少轻佻了些。歌星、舞星在舞台上,可以对她们的崇拜者“飞”一下,总统对他的阁员则“飞”不得。即如寻常同事朋友,大概也不宜一个飞吻过来,一个飞吻过去。
握手的一对一的前提,有时还会给人带来一些不必要的尴尬。比如:一脚踏进熟人成堆的场所,许多手同时伸了过来,你却只有一双手。这样一种见面对于你,如果你又是一个比较注重礼节周致的人,就不啻于一场以一当十甚至当数十的“战斗”。忙乱中便不见你平日的从容,不见仪表万方。更有一种难堪:当你的手已经伸出去,对方正忙于其他应酬,或者偏偏疏忽了你的这只手。这手便晾在那,往前无目标,往回撤一下子又找不到自如的感觉。若是拱手,便没有这种烦恼,只要前方有人,哪怕虚拟了一回,照样可以自然地撤回。这是沾的目标不确定的光。
握手固然是正大光明的行为,切莫忘记也还有许多桌底下踢脚的行径。有的人,人前人后的反差极大,虽然很远处便将手光光地摊开,难保他的袖子里或者西装的内兜,不隐藏什么凶险的玩艺。遇上这样的人,想必还是远远地拱一拱手为妥。忽然之际,竟发现祖宗的发明原也有保身之虞。
杯中何物
若细心作一统计,喜爱杯中物的绝对不在少数。尊至帝王,贱如乞丐,士农工商,一应人等,皆可喜好,亦皆有喜好者。且不局限于一个民族,一个地区,大凡有人的地方,少不了都有这一“物”。悠远的古代,人之初始,愚钝未开,为大自然所阻隔,天各一方,不通音讯。竟无师自通,各各发明了这样的“物”,直让人联想到神的启示,尽管我们信仰无神论。
喜好固是同一喜好,杯中之物却因人,因时,因境,而不尽相同。
幼时,家近运河码头。每常有码头搬运工门前往返走动。这些个汉子们几乎没有不好此“物”的。日西斜时,他们裹着满身尘土,蹲在路边,擎一圆瓶扁瓶扁圆瓶,就着膝前枯荷叶包了的下酒菜,对了瓶口扬尽杯中物,晃晃悠悠直奔澡堂。此时,杯中想必是些解乏之物。
隆冬时节,地冻天寒,倘在野外作业,或如林冲看守草料场,或应得急事需潜冰水,卧雪原,杯中无疑是驱寒之物。
杯中有雅趣。花前月下,浅斟漫饮。赏花也罢,赏月也罢,琼浆玉液总是省不了的。大观园中那一帮人,一会儿结海棠社,一会儿题菊花咏,抚琴,弈棋,诸多雅事,无不与杯中物相牵连。袭人芳名的出处是一句诗:“芳气袭人是酒香”。
杯中有友情。有朋携酒来相就,交谊定然不浅。三五友人邀相聚会,不饮不足以尽兴。频频举杯之时,情融于杯中,谊溢于杯外。古人的“酒逢知己千杯少”且不说,今人的劝酒辞中不也有“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添一添”之说。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饮进的是落寞孤独。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酒”,咽下的是无可奈何。
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代枭雄将杯中物视作解忧良方。
范仲淹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杯中是催化剂。一杯辄饮,牵起柔情万种。
借酒浇愁,权将手中杯作消防器皿用,一顷之下,欲扑灭愁苦之焰。往往却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帮起倒忙。灯前映照杯中物,浓也是愁,淡也是愁。
“壶中日月长”,非是怡然自得的陶醉。人生苦短,属于我们每个人的日月终长不了,不防看作对短暂人生的叹息。杯中盛满夕阳西渐时的苍凉。
“李白斗酒诗百篇”,是杜甫的漫画笔法。不过,“诗酒一家”的说法,大概没有什么异议。所谓诗,自然不能单单看作诗,大凡艺术类创造皆可纳入。西方论艺术行为,有一个“酒神”崇拜的说法。“酒神”指的激情,浪漫之类的精神现象,没有“斗酒诗百篇”那么坐实。
在我们这里,杯中有灵感,有妙思,有激情与浪漫。范成大说:“醉中得句如飞来”。
可以增豪情,可以壮胆色,也可以迷本性……杯中物确乎难定义。
杯中到底何物?比较工整的答案为:用高梁,玉米,麦,或葡萄发酵制成的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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