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流光》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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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两方都在那里用高热力创造爱情时,谁也会承认,这是非常容易达到“中和”途径的!于是,不久,他们便都以为可以共同生活下去,好好过这未来的春天了。虽然他俩也会在稍稍冷静时,察觉到对方的不足与缺陷,不过那时的热情狂潮,已自动地流过去弥缝了。所以他们就昂然毅然……自然别人无法阻间也不须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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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期的苦恼中沉溺,我感到疲倦,乏力,气尽,希望救援,置诸温暖。在一种空虚的想望中,我用我的梦,铸成了偶像一尊。我自己,所有的,是小姐们一般人所不必要的东西,内在的,近于潜伏的,忧郁的热情。这热情,在种种习俗下,真无价值!任何一个女人,从任何一个男子身上都可找到的脸孔上装饰着的热情,人来向我处找寻,我却没有。我知道,一个小小的殷勤,能胜过更伟大但是潜默着的真爱。在另一方面,纵是爱,把基础建筑到物质一方,也总比空虚不可捉找的精神那面更切于实用。这也可说是女人们的聪明处。不过,傻子样的女人呢,我希望还是有。
我所需要于人,是不加修饰的热情,是比普通一般人更贴紧一点的友谊,要温柔,要体谅。我愿意我的友人脸相佳美,但愿意她灵魂更美,远远超过她的外表。我所追求的,是深知。但在别人,所能给我的,是不是即我找寻的东西?我将于发现后,再检举我自己。这时,让它茫然的,发痴样,让朋友引我进到新的矿地,用了各样努力,去搜索,在短短期间中,证明我的期望。暂忘却我是一个很适宜于白日做梦的独行人,且携了希望,到事实中去印证。于我适宜的事,是没有比这更其适宜了,因此我到了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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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是永远在大地上独行的一个人,没有家庭,缺少朋友,过去如此,未来还是如此,且,自己是这样:把我理想中的神,拿来安置在一个或者不同道的女人身上,而我在现实中,又即时发现了事实与理想的不协调。我自己看人,且总如同在一个扩大镜里,虽然是有时是更其清白,但谬误却随时随地显著暴露了。一根毛发,在我看来,会发现许多鳞片。其实这东西,在普通触觉下,无论如何不会刺手;而我对一根毛发样的事的打击,有时竟感到颇深的疼痛。……我有所恐惧,我心忽颤抖,终于我走开了。我怕我会在一种误会下沉坠,我慢慢的把自己留在月光下孤独立着了。
我想起我可哀的命运,凡事我竟如此固执,不能抓住眼前的一切,享受刹那的幸福,美的欣赏却总偏到那种恍惚的梦里去。
“眼前,岂不是颇足快乐么?”谢谢朋友的忠告,正因为是眼前,我反而更其凄凉了。这样月色,这样情景,同样的珍重收藏在心里,倘若是不能遗忘,未必不可作他日温暖我们既已成灰之心。但从此事看来,人生的渺茫无端,就足使我们一同在这明月下痛哭了!
他日,我们的关系,不论变成怎样,想着时,都使我害怕。变,是一定的。不消说,我是希望它是变成如我所期待的那一种,我们当真会成一个朋友。这也是我每一次同女人在一种泛泛的情形中接触时,就发生的一个希望。我竟不能使我更勇猛点,英雄点,做一个平常男子的事业,尽量的,把心灵迷醉到目下的欢乐中。我只深深的忧愁着:尽力扩张的结果,在他日,我会把我苦恼的分量加重,到逾过我所能担负的限度以外。我就又立时怜悯我自己起来。在一种欢乐空气中,我却不能做一点我应做的事,永远是向另一个虚空里追求,且竟先时感到了还未拢身的苦楚!
在朋友面前,我已证明我是一个与英雄相反的人了,我竟想逃。
在真实的谈话中,我们可以找出各人人格的质点来。在长期沉默里,我们可以使灵魂接近。但我都不愿去做。我欲从别人方面得到一个新的启示,把方向更其看得清楚,但我就怀了不安,简直不想把朋友看得透彻一点。力量于我,可说是全放到收集此时从视觉下可以吸入的印象上面去了。别人的话,我不听;我的话,却全不是我所当说的夹七杂八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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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涩,我的外形的冷静,我的言语,甚至于我走路的步法,都不合宜于这种空气下享受美与爱的,我且多了一层自知,我,熨贴别人是全无方法,即受别人来安慰,也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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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怎么办?”想起来,当真应做一点应做的事,为他日证明我在此一度月圆时,我的青春,曾在这世界上月光下开了一朵小小的花过。从官能上,我应用一种欣赏上帝为人造就这一部大杰作样去尽意欣赏。这只是一生的刹那,稍纵,月儿将会西沉,人也将会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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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沈从文《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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