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九娘》原文、注释及译文　

                              （括号内为注释）

     于七一案【指于七抗清事件。于七，名乐吾，字孟熹，行七。明崇祯武举人，山东栖霞人。清顺治五年（１６４８）：据莱阳、栖霞等县，起义抗清。康熙元年（１６６２）起义失败。清政府对起义地区人民进行血腥屠杀，栖霞、莱阳两县受害最烈】，连坐被诛者【被牵连罚罪。坐，获罪】，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杀】于演武场中【练兵场，故址在山东省济南市南门外】。碧血满地【无辜者的血迹。《庄子•外物》，谓周大夫芒弘无辜被杀，其血收藏三年，变为碧玉】，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济南府城】工肄【工肆，作坊。棺材铺】，材木一空。以故伏刑东鬼【因栖霞、蓬莱地处鲁东，故称“东鬼”】，多葬南郊。甲寅间【康熙十三年（１６７４）】，有莱阳生至稷下【济南。济南自北魏称齐州，唐天宝元年改齐州为临淄郡，五年又改为济南郡。见《历城县志》。后遂以“稷下”、“稷门”代指济南】，有亲友二三人亦在诛数，因市楮帛【纸钱】，酹奠榛墟【到草木丛生的坟地去祭奠。酹奠，以酒洒地祭奠鬼神。榛墟，草木丛生的荒野，指荒丘墓地】。就税舍于下院【佛教大寺院分设的寺院】之僧。明日，入城营干，日暮未归。忽一少年，造室来访。见生不在，脱帽登床，着履仰卧。仆人问其谁何，合眸不对。既而生归，则暮色朦胧，不甚可辨。自诣【到】床下问之。膛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问，我岂暴客【强盗】耶！”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即起着冠，揖而坐，极道寒暄。听其音，似曾相识。急呼灯至，则同邑朱生，亦死于七之难者。大骇却走。朱曳之云：“仆与君文字交。何寡于情？我虽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今有所渎，愿无以异物遂猜薄【猜疑、鄙薄】之。”生乃坐，请所命。曰：“今女甥寡居无耦【配偶】，仆欲得主中馈。屡通媒妁，辄以无尊长之命为辞。幸无惜齿牙馀惠【夸奖褒美的好话。《南史•谢传》：谢眺好褒奖人才，曾云：“士子声名未立，应共奖成，不惜齿牙馀论。”】。“先是，生有女甥，早失恃【丧母】，遗生鞠养，十五始归其家。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恸而绝。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朱曰：“其父为犹子【侄子】启榇【迁葬。榇，棺材】去，今不在此。”问：“女甥向依阿谁？”曰：“与邻媪同居。”生虑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诺【对人许诺的敬称，言守信不渝，珍贵如金。《史记•季布栾布列传》：“楚人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还屈玉趾【烦您走一趟。玉趾，犹言贵步，称人行止的敬词】。”遂起握生手。生固辞，问：“何之？”曰：“第行！”勉从与去。

      北行里许，有大村落，约数十百家。至一第宅，朱叩扉，即有媪出。豁开二扉，问朱：“何为？”曰：“烦达娘子，阿舅至。”媪旋反，顷复出，邀生人。顾朱曰：“两椽茅舍子大隘，劳公子门外少坐候。”生从之入。见半亩荒庭，列小室二。女甥迎门啜泣，生亦泣。室中灯火荧然。女貌秀洁如生时。凝眸含涕，遍问妗姑【舅母】。生曰：“具各无恙，但荆人【旧时对人谦称己妻，意荆钗布裙之人】故矣。”女又呜咽曰：“儿少受舅妗抚育，尚无寸报，不图先葬沟渎，殊为恨恨。旧年，伯伯家大哥迁父去，置儿不一念；数百里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沉沦于阴间的鬼魂】可弃，又蒙赐金帛【指上文莱阳生焚楮帛祭奠】，儿已得之矣。”生乃以朱言告，女首无语。媪曰：“公子曩托杨姥三五返。老身谓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为政【做主】，方此意慊得。”言次，一十七八女郎，从一青衣，遽掩入；瞥见生，转身欲遁。女牵其裾曰：“勿须尔！是阿舅，非他人。”生揖之。女郎亦敛衽【整饬衣襟表示敬意，为古时的一种拜礼；后专指妇女行礼】。甥曰：“九娘，栖霞公孙氏。阿爹故【老友】家子，今亦‘穷波斯’【穷而奔忙】，落落不称意。旦晚与儿还往。”生睨之，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实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蜗庐【《古今注•鱼虫》：“野人结圆舍，如蜗牛之壳，曰蜗舍。”此以“蜗庐”喻小户人家】人那如此娟好。” 甥笑曰：“且是女学士，诗词俱大高。昨儿稍得指教。“九娘微晒【笑】曰：”小婢无端败坏人，教阿舅齿冷也。“甥又笑曰：”舅断弦未续【指妻死，尚未续娶。古时以琴瑟谐合象征夫妇，丧妻称“断弦”，可娶叫“续弦”】，若个小娘子，颇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颠疯作也！”遂去。言虽近戏，而生殊爱好之。甥似微察，乃曰：”九娘才貌无双，舅倘不以粪壤【犹言异物，指已死的人。魏文帝《与吴质书》，谓看到徐、陈琳、应、刘桢等人的遗文，“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区，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致猜，儿当请诸其母。“生大悦。然虑人鬼难匹。女曰：”无伤，彼与舅有夙分。”生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后，月明人静，当遣人往相迓。“生至户外，不见朱。翘首西望，月御半规【月亮半圆】，昏黄中犹认旧径。见南面一第，朱坐门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寒舍即劳垂顾。”遂携手入，殷殷展谢。出金爵一、晋珠【山西产的珠玉。《尔雅•释地》：“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多珠玉焉。”霍山，莅今山西省】百枚，曰：“他无长物【多余物】，聊代禽仪【订婚用的聘礼，古时订婚以雁为聘礼，称为“委禽”。仪，礼物】。”既而曰：“家有浊醪，但幽室之物，不足款嘉宾，奈何！”生谢而退。朱送至中途，始别。生归，僧仆集问。隐之曰：“言鬼者，妄也。适赴友人饮耳。”后五日，果见朱来，整履摇扇，意甚欣适。才至户庭，望尘即拜【老远望见就下拜。晋石崇与潘岳谄媚贾谧，贾出，石崇立路旁望尘下拜。见《晋书•潘岳传》。尘，车行时扬起的尘土】。少间，笑曰：“君嘉礼【婚礼】既成，庆在今夕，便烦枉步。”生曰：“以无回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礼？”朱曰：“仆已代致之矣。”生深感荷，从与俱去。直达卧所，则女甥华妆迎笑。生问：“何时于归【女子出嫁。《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于，往。归，旧时妇女以夫家为家：故出嫁叫“归”】？”女曰：“三日矣。”生乃出所赠珠，为甥助妆【古时女子出嫁，亲友赠送的服饰等礼物】。女三辞乃受【接】，谓生曰：“儿以舅意白公孙老夫人，夫人作大欢喜。但言老耄无他骨肉，不欲九娘远嫁，期今夜舅往赘诸其家。伊家无男子，便可同郎【古时妇女对丈夫或所爱男子的称呼】往也”。朱乃导去。村将尽，一第门开，二人登其堂。俄白：“老夫人至。”有二青衣，扶妪升阶。生欲展拜，夫人云：“老朽龙钟，不能为礼，当即脱边幅【意谓不拘礼节。边幅，布帛边缘整齐，喻人的容止合乎礼仪】。”乃指画【指使】青衣，进酒高会。朱乃唤家人，另出肴俎，列置生前；亦别设一壶，为客行觞【斟酒】。筵中进馔，无异人世。然主人自举，殊不劝进【劝客进食、饮酒】。既而席罢，朱归。青衣导生去，入室，则九娘华烛凝待。邂逅【这里指两相爱悦】合情，极尽欢昵。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济南府】，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到。枕上追述往事，便咽不成眠。乃口占两绝【随口作成两首绝句。口占，随口念出，不用笔写。绝，绝句，旧诗体的一种。每首四句。每句五字的叫五绝，七字的叫七绝。这里是两首七绝】云：“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意思是：生前穿的衣裳都已腐烂成尘土，对自己的悲惨遭遇只有空自怨恨。十年来置身于寒露冷月、枫林萧瑟的秋野，今天才初次享受闺阁中的人间春意。罗裳，丝裙。业果，佛教语，指人的行为所招致的果报或报应。业有善业、恶业；果报也有善报、恶报。这是前生命定的迷信说法。画阁，彩饰的闺阁，这里指洞房】”“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５４]？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意思：一向是凄风苦雨，白杨萧萧，孤寂冷漠环绕着土坟；没有想到还能过着夫妇恩爱的生活。忽然打开镂金的衣箱，那血污的罗裙使人怵目惊心。阳台，指男女欢会之处。宋玉《高唐赋序》：楚王游于高唐，梦中与一神女欢会。神女临别告诉楚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镂金箱，有雕金纹饰的箱子” 】。” 　　天将明，即促曰：“君宜且去，勿惊厮仆。”自此昼来宵往，嬖惑【宠爱迷恋】殊甚。一夕，问九娘：“此村何名？”曰：“莱霞里【于七起义失败后，清兵大肆屠杀无辜。《莱阳县志》：“今锯齿山前，有村曰血灌亭，省城南关有荒冢曰栖莱里，杀戮之惨可知矣。”“莱霞里”当据此虚拟】。里中多两处【莱阳、栖霞两县】新鬼，因以为名。”生闻之欷，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无底【像蓬草一样随风飘游，没有归宿。】；母子零孤，言之怆恻。幸念一夕恩义，收儿骨归葬墓侧，使百年得所依栖，死且不朽。”　生诺之。女曰：“人鬼路殊，君不宜久滞。”乃以罗袜赠生，挥泪促别。生凄然出，忉怛若丧，心怅怅不忍归。因过拍朱氏之门。朱白足【赤脚，谓仓促未及穿鞋】出迎；甥亦起，笼云鬓，惊来省问。生惆怅移时，始述九娘语。女曰：“妗氏不言，儿亦夙夜图之。此非人世，久居诚非所宜。”于是相对澜【流泪】，生亦含涕而别。叩寓归寝，展转申旦【翻来覆去，直到天亮。申旦，自夜达旦】。欲觅九娘之墓，则忘问志表【碑志、墓表；指墓前的标志】。及夜复往，则千坟累累，竟迷村路，叹恨而返，展视罗袜，着风寸断，腐如灰烬，遂治装东旋。　

  　半载不能自释，复如【到】稷门，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势已晚，息驾【停下车马】庭树，趋诣丛葬所。但见坟兆【坟地。兆，界域】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惊悼归舍。失意遨游，返辔遂东。行里许，遥见女郎独行丘墓间，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挥鞭就视，果九娘。下与语，女竟走，若不相识；再逼近之，色作怒，举袖自障。顿呼“九娘”，则烟然灭矣。　　   异史氏曰：“香草【屈原赋中常以香草喻忠贞之志，这里指屈原本人】沉罗，血满胸臆【血泪盈襟】；东山佩，泪渍泥沙【指晋太子申生遭受谗害，冤抑莫伸。《左传•闵公二年》，“晋侯使太子申生讨伐东山皋落氏”：临行，“公衣之偏衣，佩之金。”，半环形佩玉。以金制作者称金。古人以表示诀绝】：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谅于君父者。公孙九娘岂以负骸骨之托【指莱阳生辜负公孙九娘归葬尸骨的嘱托】，而怨不释于中耶？脾鬲间物【指心】，不能掬【捧】以相示，冤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