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我的老师沈泽宜先生

(2015-01-11 11:48:51)
标签:

我的老师

沈泽宜

分类: 我和我的文字

       我的老师沈泽宜先生

                                 远方                 

                  

今天,我终于要动笔写一写我的老师沈泽宜先生了。我大概是第三个写这个题目的人。前两个人写这个题目时,先生还在世。而我写这个题目时,先生已经离开人世三个多月。所以,写这个题目,是需要极大勇气和毅力的一件事情。

曾经在网上读到过两篇文章,题目是一样的:《我的老师沈泽宜先生》。一篇作者是陕北文化研究会会长张俊谊,写于20128月;另一篇作者是浙江省援藏干部余风,写于20101月。张俊谊笔下的主人公是20世纪六十年代陕北榆林子洲中学语文老师沈泽宜,余风笔下的主人公是20世纪九十年代湖州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教授沈泽宜。他们是同一位沈泽宜老师。在这两篇文章里,都表达了写作者对于恩师的无比敬仰和感恩之情;在这两篇文章里,几乎都表达了写作者未敢擅自称自己是沈泽宜先生的学生的意思,原因是先生是著名学者,而自己的不肖,怕有损先生的英明。

那么,我呢?自然也是有着这一层的极大顾忌的。但我还是有勇气和毅力来写这一篇同题文章,原因也很简单:其一,这是我长时间以来的一个心愿;其二,我说的将都是实话,而我向来信奉“至诚通神”的古训;其三,“儿不嫌母丑”,反之,“母不嫌儿笨愚”,“师不嫌徒不肖”……

                                                                         

1992年,我从沈泽宜先生的母校湖州中学毕业,进入湖州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就读。 教我们现当代文学的,就是沈泽宜老师。

我们的教材是几本厚厚的书,书里的文学史和作家作品是纷繁复杂的;沈老师的课却是简洁的,干净的。他能从书里挑出精要之处,和我们一起赏读。在沈老师的课堂上,很多时候我读到了沈老师的潜台词,大概在他看来,另外的一些内容,与文学关系不大。他只是出于习惯性的礼貌、尊重和包容,没有在学生面前直接加以否定。这里的委婉意味深长。我的体会是,沉默,有时是最明朗的态度。

对我产生深远影响的,还有沈老师开设的选修课:诗经赏析。开设选修课的是一间比普通教室大许多的公共教室。这间教室和整栋教学楼一样,显得很破败,充满了萧条阴冷的气息。沈老师每次进入课堂前,总要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脸上写满了沉思。当沈老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的时候,教室里的青年学生们脸上都写满了期待;有的终于忍不住向门外张望。这些花样青年,是多么期待老师的引领,点播和熏陶啊。每一次沈老师走进教室站到讲台前,教室里似乎一下子明亮起来,有了生机。

老师讲诗经,一首接一首,陶醉且沉迷。在他的引领中,我们走进了中国诗歌的源头,感受了比兴手法朴素的无限魅力。先生对每一首诗歌都进行了极富创造力的翻译。他的翻译不是从字词到字词的解释,而是从诗歌到诗歌的引渡。所以,在沈老师的课堂上,我们总能听到独具个性的感悟与解读。我从中得到的体会是,中国的诗歌,是一条河流,绵延不息而来,时代更迭,但总有一些人,成为这条河流里的中流砥柱;中国的诗歌,还是一个人,从远古走来,高歌猛进,一刻不息,走到当下,熠熠生辉。在我的心里,沈老师就是这样的“中流砥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印象最深的是先生讲《野有死》。先生说:“这是诗经里一首优美的情诗,景色如画,佳人如玉。诗的艺术氛围纯净、透明,描写大胆而又不涉猥亵。最后一节纯系少女惊慌、羞怯的口吻,含蓄地避开了正面描写。是一次一见钟情的幽会,还是一次野合?诗只有暗示,并未明说。”先生的授课似乎只是还原,对于阐发,似乎很不屑。大概在先生看来,最初的诗歌,就像最初的土地上生长的最初的植物,朴拙,却又充满无限的活力和魅力。于是,在先生的描述中,我们得以穿越两千多年的时光,看到了纯洁美好没有杂质的月光,看到了最具野性美和生命力的朴素爱情。从中我得到的感受是,诗歌的最初功能是穿越,突破个体生命有限性的障碍,实现人类生命无限性的梦想;在诗歌里,永恒是真实存在的。

每次沈老师来,似乎都带着厚厚的稿子。沈老师解释说,不是讲稿,是书稿。在我毕业几年后,我终于看到了沈老师的著作学林出版社出版的《诗经新解》。如此看来,我们这些当年的学生,是这本书的最初读者,也是这本书诞生真实的参与者——或许(简直是一定)当年沈老师在给我们讲解作品的时候,从我们回应的目光里,有了新的灵感,并对书稿做了及时的修正。

                                                          

沈泽宜老师的专长是当代诗歌评论。在沈老师的课堂上,我们读到了港台诗人的作品。沈老师对这些作品的讲解,给予了相当的热情。但我隐隐感觉到,沈老师对这些作品,是有自己的看法的。诗歌就是诗人。于是,根性,成为文字及人的共性和纽带。港台诗人的作品,总显示着几近夸张的绝美技巧。文过于质,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对于质穷于追问的沈老师,大概在心底的最深处,还是有着一丝不屑的。又是因为习惯性的礼貌、尊重和包容,沈老师在学生们面前,对于这些限于地域孤岛的诗人,总是致以崇高的敬意。这种敬意自然也是由衷的,出于对诗人对文学作品创作主观努力之自觉和坚持精神的崇敬。

老师把更多的精力和热情投注在对于大陆诗人及作品的介绍。北岛、舒婷、海子、顾城、方向……其诗其人,对于我们这些刚从应试教育的泥潭中拔腿出来的学生,且大多是来自农村的学生来说,似乎都是沈老师初次引之来到我们面前。

对于祖籍湖州的北岛,沈老师情有独钟。沈老师深情并茂地朗诵北岛诗歌《回答》时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沈老师读到“鄙视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时,似乎每次悲愤填膺,饱含泪水的目光穿越墙壁,穿越校园,投向远方……

老师如此深邃缠绵的目光,还出现在朗诵一首手帕抛向空中,在天旋地转中等候手帕下落的诗歌。沈老师每次朗诵这首诗歌,都似乎夹带着表演:双手抛掷和含情等待的情态,惟妙惟肖。

老师如此深邃的目光,还出现在朗诵顾城诗歌《星月的来由》的课堂上: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

但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

人们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 

每次沈老师读这首诗歌,总要把目光投向天空,仿佛要把“天外的光亮”引进我们的课堂。

但是,他一向推崇的顾城,也终于遭到了他的严厉批评。1993108,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杀妻后自杀。而这一年,是我们在师专读书的第二年。记得那一天,沈老师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我们的课堂,阴沉着脸,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然,沈老师高声地说,没有权力的,你没有权力去剥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沈老师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当面斥责的这句话,似乎让我们全班同学大吃一惊。沈老师口中的“活生生的生命”,自然指顾城的妻子谢烨。在我们惊愕的目光中,沈老师向我们描述了一天前发生在新西兰激流岛的极端事件。

对于死亡,沈老师似乎总是抱着理解和尊重的态度。譬如对于同样采取极端方式走向死亡的海子和方向,沈老师除了惋惜,似乎从来没有加以指责和批评。特别是他的学生方向,在介绍他的生平和作品的时候,自然也避不开他的死亡,除了惋惜,更多的是理解,体谅,似乎还带有一点欣赏。沈老师说:“假如死因是箭,生命是箭靶,那么没有哪一支箭能单独射穿方向,但众箭齐发,一一命中靶心时,最后一支箭就可能把靶射穿。”

在沈老师的遗著《诗的真实世界》里,有一篇《哀方向》。沈老师在这篇不长的悼文里,引述了方向遗著《挽留》“作品第九号”:

我在渺无人迹的山谷,不受污染

听从一只鸟的教导

当花酿蜜,当作我的诗歌

……

老师在这篇悼文的最后,描述了自己1990114第一次赴淳安吊唁方向,在与方向母亲告别时,在方向家门口看到的情景和自己的感受:“就在此时,我发觉屋前一株树上,一只自由的黄鸟(不是那只提在笼中的黄鸟)在唱,清新自在的鸣声和对岸青山、溪流、两山之间的开阔农地、黑瓦错落的农家是如此的友爱与和谐。那是方向的精魂么?”沈老师相信,他的得意门生,方向,已然化为另一种生命存在。

而这一次,沈老师对顾城加以了严厉地批评。这位温和儒雅的老师,在他的学生们面前,竟如此尖厉,这是出自哀伤与愤怒的尖厉。在沈老师的眼中,顾城是自私的孩子,甚至配不上端淑大方的谢烨。

老师当天的如此表现,虽然让我们感到惊愕,但我们又似乎一下就感觉这又是在“情理之中”的。首先,沈老师最喜欢用自己的方式,教育感化他的学生们,要热爱生活。永远不会忘记他描述自己被发配陕北做代课老师时,在黄土高坡看到的“羊羔跪乳”的壮观场面:广阔无边的黄土地上,夕阳慢慢地向地平线移去,空中黄土浮动,无数的羊羔,齐刷刷跪下,吮吸母亲的乳房……此情此景沈老师每次描述,眼中总是饱含着泪水。我们的眼中也似乎一下就溢满了泪水,我们已然深为沈老师的动情而动情。

老师还有一句口头禅:我三天不去爬山,就会觉得自己污浊不堪。沈老师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想到另外一句话:仁者爱山,智者爱水。同时,我还猜想着沈老师应该爬的山,是城南陈英士墓附近的小山,或者远一点的道场山,还是城北白雀乡一带的高山,或者更远一点长兴出产唐代贡品紫笋御茶的顾渚山……每次都是浮想联翩不能自已。之后,我也经常骑着单车,前往湖州城南城北的一些有名无名的山。

老师就是这样,一有机会,就会现身说法,教育感化我们珍爱珍惜生命。我对老师话语的解读是:活着,就是成功;活着,就是勇士;活着,就是希望。所以,这样一位尊重生命、珍惜生命的老师,对于顾城的哀婉和愤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老师的愤怒一定还来自另外一层。在沈老师的课堂上,我们经常能听到他引用歌德的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心绪: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上升。终身未娶的先生,对于女性,是渴慕的;渴慕终至升华,到达敬仰的境地。而才貌、情商三全的谢烨,无疑是沈老师心目中的完美女性。这样的女性,既可以是渴慕的对象,更可以是敬仰的对象。这样的女性,竟被顾城残忍地剥夺生命!这,在沈老师这里,是难以原谅的。在沈老师这里,对于顾城才华的欣赏,终于抵不过对于其情商不足、生命脆弱、自私狭隘的批判。于是,在他的学生们面前,沈老师的愤怒也就顺理成章。这种愤怒,只是他一以贯之的生命哲学的再次阐释而已。

                                                                     

在我就读湖州师专的时候,沈老师已经近60岁。但在这样的一个老人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年轻人才有的热忱。沈老师喜欢穿西服,只要天气不至于太炎热,领带似乎一直系着。沈老师的衣服似乎都是旧的,而且很有些紧身,但干净得体,没有皱纹。

每次文体活动,我们总能看到沈老师和女生翩翩起舞的情景。这位终身未娶的老人,却似乎很有女人缘,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似乎都以和沈老师共舞为荣。舞曲声起,沈老师的舞伴换了一个又一个,竟至终场不息。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舞姿标准、风度翩翩、精力充沛的舞者,这个舞者的风光虽然让我们男生在当时颇有些醋意,但在20多年后,我在沈老师的诗集《西塞娜十四行》里,读到了这样的诗句:

西塞娜要给我做女儿

我一言不发沉吟半晌

病了老了好有我照顾,她说

这爱心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可我从来就没有中年过

直接由少年跳进老年

中年被扔进库里冷藏

守库人至今没有发还

于是当我回想,我感受到的仅有生命的悲怆感,其中夹杂着无比的崇敬。

每一次学校的礼堂有节目,我们也似乎总能欣赏到沈老师的节目。沈老师的保留节目是独唱《敖包相会》。当充满磁性低沉哀婉的男中音响起,整个礼堂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敖包。沈老师的歌声里似乎充满了眼泪。于是,沈老师歌声里的草原上,那种生命的相会,都飘满了令人心激动或者恻然的目光。每次落幕,如雷般的掌声总要在之后很长时间才响起。这样的景象,我离开师专后再也没有看到过。

我是湖州师专9211班的班长。因为这样的机缘,我就曾有很多机会在学校的公众场合亮相。我的初次亮相是在一年级的时候,一个二年级的女生找我在全校文艺汇演中代表中文系表演电影《简爱》男女对白。这次舞台表演中的简爱是一位热情而漂亮的女生,在舞台上很是抢人眼球。但我的出色表现也配得上她的美貌和热情。当我和师姐谢幕的时候,我看到坐在第一排师长席的沈泽宜老师竟激动得站了起来,热情地为我们鼓掌。

但我也有在这个舞台上的失败经历。那一次,我代表班级参加中文系的演讲比赛,到了舞台上,脑中的台词竟然长了翅膀一般,飞得踪影全无。我一脸茫然地站在台上,手足无措。礼堂里的学生观众开始骚动起来,有的开始发出很不友好的声音,我的脸一下就红了。就在我的目光不知道移往何方时,我忽然发现,同样坐在第一排评委席的沈老师,正微笑着看着我,神色平静,脸上写满了理解、鼓励和支持。

虽然我的脑海里依旧捞不回那些台词,但我马上就平静下来,收拾情绪,微笑着说:“此时无声胜有声。我的演讲完了。谢谢大家。”舞台下坐在第一排的沈老师,先是竖起了大拇指,接着热情地鼓起掌来。这似乎是我当天收获的唯一的掌声。

之后很多时候,我的脑海里总能看到沈老师竖起的大拇指,总能听到沈老师热情的掌声。沈老师告诉我,人生无常,要学会泰然处之,不管身处何种困难的境遇之中;沈老师告诉我,要给他人多一点鼓励和掌声,特别是在他人处于孤立无援的困境中的时候。这,是人活在这个世界需要具备的基本素养和品德,也是做好一个老师需要具备的基本素养和品德。我,在之后的这些年,努力学着这样做。

                                                         

有沈老师在的湖州师范专科学校,似乎时时处处充满了诗意。

老师上诗经赏析课的那间破旧的大教室的后墙上,有一块巨大的黑板,上面似乎经常能看到学生涂鸦的诗作。学校里有一个远方诗社,聚集着一群的诗人。我虽然不是其中的成员,但我曾见到过不少从诗社出来的诗人。

记得政史系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就是其中的一员。这个男生的目光总是游移着,似乎终年不洗澡,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的衣裤也满是污垢。这位学生诗人总是独来独往,但每次见到我,总要给我读一些他自己创作的诗句。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诗是,地球,是一颗眼泪。我觉得这句诗不错,因为我感觉诗人可以在空中俯视我们居住的星球。

作为班长,我经常得意于班里的人才济济。我的班里也有一位诗人。这位家住练市古镇的诗人同学名叫汪明。汪明总是拿着一支圆珠笔,在纸上涂涂改改。汪明是在用心写诗,每次总要把改好的诗歌拿给我看,有时我看得懂,有时我看不懂。每次我拿着汪明的诗稿的时候,汪明似乎总是很紧张,似乎很希望我评价,但又不希望我评价似的。虽然我每次都是加以大力赞赏,但汪明几乎每次都是以插嘴的方式,让我进一步的评论流产。

真正让我领导的9211班声名远扬的,是我班平湖同学贾龙弟竞选成功,做了湖州师专远方诗社的社长。这位名字里有个“弟”的同学,很内敛,很害羞,有女生从身边走过,也要脸红,但他却拥有一个霸气十足又温暖无比的昵称:龙哥。女生男生通用。龙哥是我欣赏的同学。我欣赏他的低调,内敛,朴实,善良,勤奋,才华横溢。

或许是龙哥的一些言语行为,让我对诗歌有了更深的理解。记得龙哥很喜欢里尔克的诗歌,总是反复地朗诵里尔克的诗句“我出走,是为了更纯洁的归来”。自从从龙哥嘴里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我就像着魔一样,迷上了里尔克,并把龙哥当成了里尔克一样的高手。

龙哥确实是高手,不但把整个诗社管理得井井有条,服服帖帖,还爱学习,喜欢看书,还热爱写作。当时我住在207寝室,龙哥住在204寝室,我每次总要穿过走廊,去找龙哥。龙哥的床位在门口,又是上铺,每次进门,我总要转身仰望才能看到他。我每次看到的龙哥,总是捧着一本书在看,专注而宁静。我也学习龙哥的样子,常拿着一本书看,龙哥看我一目十行的样子,平静地说,你这样看是没用的。于是,我就纠正看书方法,慢慢地看,沉潜地看。我以这样的方式看完了梵高的《渴望生活》,受益终身。

龙哥钟情写作,但似乎从来不把诗歌拿给我看。我也终于没有从他那里学习如何写作诗歌。终致离开师专,我也没有写一行诗歌。现在想来,如果当年龙哥不那么低调保守的话,我可能在师专里就开始写诗歌了。因为我向来崇拜龙哥。但现在想来,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可以抱怨的,低调,毕竟是做人的美德。

在我所在的207寝室,也有一位诗社的干事包立刚同学。包兄睡在我的上铺,总是在临睡前说些诗社里的细节,让我们崇拜不已。他好像也会写诗,与斜对面的汪明诗人相映成趣。

学校所在的人民路斜对面,有一家小饭店。有一天,我在小饭店里吃饭,遇到了一位流浪诗人。这位与我素昧平生的诗人,竟与我相见恨晚。诗人吃着低档的饭菜,谈着高尚的诗歌,让我敬仰不已。第二天,我们竟然被安排在横亘于文理楼之间的阶梯教室听这位姓焦的诗人(名字现在忘记了)的讲座。

原来,这位诗人是学校请来的客人。后来,我得到了焦诗人诗稿的复印件。他的诗歌给我留下了汪洋恣肆的深刻印象。这种印象就像他本人给我留下的印象:黝黑得有些发亮的脸庞,硬朗得有些像庄稼人的身板,不太标准却极有力度的语言,懦弱却又极其激越的观点……

                                                            

临近毕业,我们终于有了一次绍兴之行。带队老师里就有沈泽宜老师。

我们师生到的地方有鲁迅故居,禹陵,东湖,兰亭,越王台等。回来后中文系组织“绍兴行”征文比赛,我的文章被评为一等奖第一名。记得这篇文章里有这样的内容:走在越王台的台阶上,我遭遇了无数的祖先的目光……就是这样的文字,为征文评委会主席沈泽宜老师所赏识,评为第一,加以表彰。当把我冠为第一的大红光荣榜张贴在中文系的走廊里时,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有一天沈老师在走廊里遇到我,拍拍我的肩,说,写得好!沈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满是赞许的目光,这种目光就像我在礼堂里表演成功和失败时,沈老师投来的目光一样。

临近毕业,各门功课都要组织毕业考试,沈老师的当代文学课自然也不例外。沈老师出给我们的试题,不像别的老师出的题目一样,满满几大张试卷,而是诗人“梦洲”写的两首短诗。沈老师请我们挑选其中一首,作自由赏析。我挑选了其中一首,酣畅淋漓地写了起来,不停地写,头也不抬。印象中这首短诗里,除了作者名字里有个“洲”字,在诗行里也有几个“洲”字。我把这张纸的空白处都写满了。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灵似乎与“梦洲”的心灵完全沟通,我仿佛不是在赏析别人的作品,仿佛就是在赏析自己的作品——既然是自己的作品,解读如囊中取物,顺风顺水,得心应手。虽然写满了整张纸,但我还是第一个交了卷。当我把答卷交到沈老师手里的时候,沈老师又向我投来了熟悉的赞许的目光。

第二天,当代文学毕业考试的成绩就公布了,我的得分是94分,全系第一名。这也是我整个师专读书阶段得到的最高的分数。

时隔多年以后,我在上海通过孔夫子旧书网,买了一本沈泽宜老师写的《梦洲诗论》,才恍然大悟:原来,“梦洲”就是沈泽宜老师。这样说来,在20年前,沈泽宜老师在给我的毕业成绩打上优等的时候,一定也在心里暗暗地引我为知己了。这,该是多么值得我骄傲的事情啊!

我买到的《梦洲诗论》,是沈老师在1999年送给一位姓张的女士的。书上有沈老师的亲笔签名。但张女士终于没有珍惜,把这本凝聚沈老师心血和深情的书,当作废品处理了。而这本书因缘流转,终于到了我的手里。于是,这本书成了沈老师送给我的又一签名本。

在陕北子洲中学校友的回忆录中,我也终于得知,沈老师对于子洲和那里的人民,充满了深厚的感情,曾多次回子洲,看望昔日的学生乡亲,并把自己写的书捐赠给子洲中学。沈老师把子洲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一次回子洲,请学生和自己一起,向子洲中学三鞠躬。当学生说你是老师,不必鞠躬时,沈老师说,子洲收留了我,养育了我,鞠躬是应该的。这位被流放的知识分子,对子洲的深情厚谊可见一斑。于是,我在20年前看到的诗人名字“梦洲”,其意可谓深矣。

一个出生江南温柔乡的诗人,在陕北的黄土地上,在苦难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根。这份苦难不是他主动追寻的命运,但当苦难迎头而来的时候,沈老师以坚韧的姿态,选择了接受和承受。这种姿态的核心是感恩,这份感恩的核心是对于生命的珍视和珍惜。这,是作为学生的我们,从沈老师那里得到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们都不会舍弃这份对于生命的珍视和珍惜。

                                                             

在我们做沈老师学生的时候,我们似乎并不知道沈老师是诗人。因为沈老师似乎从来不把自己的作品拿给我们看。除了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原委的那两首毕业考试的题目。

老师的内敛,比龙哥的内敛更为厉害,我终于再一次失去学习写作诗歌的机会。直到离开湖州师专,我终于没有写过一行诗歌文字。

毕业后第二年,有一天我去师专找留校的同班同学马德华,同时去了沈老师家里看望沈老师。找到沈老师的家门,发现门是有很多缝隙的木门。透过缝隙,屋里的情景一览无遗。我敲门,沈老师开门。沈老师看到我,似乎毫不激动,给我泡了一杯菊花茶,请我坐在他的书屋里。沈老师的书屋没有任何的书架,沿四面墙壁,整齐地码着自己的藏书。这些从地面生起的书籍,四面都比我的人高。我和沈老师坐在书屋的正中央,像四壁的书一样,似乎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在我的印象中,我的这次拜望沈老师,似乎没有任何话语。

当我从漏风的门里出来的时候,沈老师送别的目光,像我进门时一样,没有任何的激动,仿佛河面没有起一丝波澜的情景一样。

我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德清最为偏僻的乡镇之一——二都教书。这里虽然偏僻,但到处都是青山绿水,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大禹时代的防风古国属地。《国语·鲁语》载:“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这块内涵深远的土地,我一呆就是五年。在青山绿水中,在防风故事的耳濡目染中,也在寂寞无聊中,我开始写诗。我不停地写,一写就是二十年。当我离开二都的时候,我没有放弃写诗。当我离开德清县,离开浙江省的时候,我也没有放弃写诗。我一写就是二十年。

终于,2013年夏天,我开始整理诗稿,准备出版诗集。我从网上找到沈泽宜老师的手机号码,给他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希望沈老师给我写一点序言之类的文字。但短消息发出后,我就后悔了。后悔的原因有好几点。其一,我自毕业后,除了那一次,几乎没有回湖州看望过沈老师,似乎连想都没有想到过沈老师,而到了此刻才想到沈老师,无非是想利用沈老师的知名度为自己镶边镀金——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其二,我自始至终没有留给沈老师我会写诗、我在写诗的印象,此次如此唐突地打搅,一定会让沈老师毫无心理准备。其三,沈老师是文化名人,我是无名之辈,这么做,必然是不相称的。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让我最不安的一点,我在绍兴某银行工作的张欢同学,在同学群里说,沈老师已经故世了。

我马上向张欢同学追问求证。事后终于获悉,沈老师还在人世。我的心虽然稍微得到了一点安慰,但之后沈老师罹患癌症的消息还是不断传来。我的那条短信,也终于没有得到答复。

2014年,我们毕业20周年。身在桐乡的陆卫强同学提议,暑假里在乌镇开毕业20周年同学会。陆同学的倡议得到了同学们的支持。我以班长的名义,建议邀请沈老师参加,但遭到了同学会承办者的反对。终于,2014年炎炎夏日,同学会在乌镇如期举行,多年不见的同学相聚一堂,有笑有泪。同学会后,原本打算到湖州看望沈老师的计划,也没有得到贯彻。我作为班长,难辞其咎。

                                                              

2014921,噩耗终于传来:我的老师沈泽宜先生于当天下午2:35病逝于家乡浙江湖州。

当日的同学群,俨然成了先生的灵堂,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表达着自己的哀思。也有同学说,沈泽宜老师一路走好,您对得起自己所受的苦难,天堂里没有伤痛。

当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在先生离世10个小时后,写下了如下悼念文字:

挽歌
          ——
悼沈泽宜先生

所有的词语为你幽闭
满目哀戚,为你送行
我是其中最幽闭的一个
飘在风里,落在人后

美人,飘在风里
这些诗经里的香草
在你黑洞的最深处歌舞
星辰从中露出脸庞

方向,飘在风里
这个为一只鸟牵引的诗人
秋水已然望穿
正在路口把你牵引

顾城,飘在风里
这个黑眼睛的孩子
在接受你的质询和忠告
关于爱情,关于死亡

海子,飘在风里
这位麦地的赤子
为你目光的芒击中
在白夜里为人民祈福

老师离世后一个月,我的诗集《远方的诗:年轮》,终于正式进入出版流程。这本即将由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收录了我1994年自离开湖州师专,离开沈泽宜先生以来20年间不间断写作的作品。

沈泽宜老师在天有灵,一定知道了这个消息。因为在20年前,先生就暗暗地引我为知己。

此刻,我打开了沈泽宜先生的遗著《诗的真实世界》。我分明看见先生在宽广的天地里,自由安详地散步,踱步,思考。一行文字在我的眼前金光闪烁:

诗,摩擦音,艰难的通道,它是心灵的磨损。蚌病成珠,人的心在受伤后,皈依诗,如同皈依宗教。

                                2015年1月10,写于上海

http://a1.qpic.cn/psb?/V104kmrE3vygyP/ImCemRqgXH74toHUdjHADIRJU5nahqFYWxHxrkdI0mU!/b/dKIvh.IXIwAA&ek=1&kp=1&pt=0&bo=wQOAAgAEqgIFAM8!&su=0117412481&sce=0-12-12&rf=2-9
1994年湖州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9211班毕业照(前排右7为沈泽宜先生;后排右5为龙哥;后排右8为我)
先生遗像
http://a1.qpic.cn/psb?/V104kmrE3vygyP/WktQ2KuoVCxPI*D03I*FJhrBwwC0n1ODYjjSmQwtTMc!/b/dPH*g.JnIwAA&ek=1&kp=1&pt=0&bo=kAEsAQAAAAAFAJ8!&su=0142813009&sce=0-12-12&rf=2-9
湖州籍诗人北岛(右)在湖州诗人潘维陪同下拜访沈泽宜先生(左)(2004年7月30日摄于湖州莲花庄)
先生遗著
先生遗著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