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题记】山村远了。以城市为背景的游戏却刚刚开始。喜欢站在任何一座城市的天桥打量着那座城市的生命。这种天桥剧本每一次都是以胜利自满开始,却以沮丧催生叛逃种子而落幕——每到一座城市,几乎都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对身后的人群说着永别;对脚底下的都市呐喊着我来了;但是几乎是喘息未定满足感还未褪尽,就又开始新一轮的城市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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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市就是一个硕大的诱惑。
如果没有城市的引力,也许现在就在那个夏肥冬瘦的小山村。农夫们不说也罢,但四时之景却历久弥新。尤其是雨后黄昏,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里,几乎都洗刷一新,透着逼人的绿。直直的几根炊烟,仿佛要把整个村子吊起来。几个打着赤脚板的少年,在湿而不粘的稻田埂上奔跑嬉戏。直到和母亲欸乃的呼喊和如潮的蛙声融为一体。
那是苏辛的定风波和清平调。轻快淡泊丰润鲜活。但似乎并不是现在穿行在城市的心灵最向往的境界。于我,每每在案牍劳累灯红酒绿之后,倒是无比奢望那抹冬天的暖阳:一个人或者一家人甚至一个山村的人,慵懒依靠在向阳的草垛边,任北风飘过却将冬日的暖阳尽情收纳入怀。可以侃侃家长里短,也可以一句话什么都不说,只是眯着眼将也许还没洗过的脸交给天空。相比雨后黄昏那份犹如胭脂的鲜润,这份冬日的暖意和尘土似乎更充满引渡灵魂的力量。

糟糕的是,这样诗意的环境中却总是孕育着向往远方城市的邪恶种子。这样的种子看似五湖四海,最后却都在一座座水泥钢筋的森林里无语邂逅。只是,那个时候,每一幅美丽的乡村山水,都深深隐匿在都市的华服和霓虹之中。开始还有人在高脚杯的缝隙里感喟一两回,到后来都无人愿意提起了,似乎都在刻意保护着各自心中那幅最美的梦境,似乎一提起便永远会被击碎,那种小心翼翼就像考古学家用镊子收拾这古墓遗物一样。
和王家卫东邪西毒里的主人们一样,那些萌动的心灵谁也不能免俗:在乡村的雨水雾霭和暖阳背后,开始一遍遍追问着“山那边是什么”“沙漠那边是什么”。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心飞了,脚步也开始飞了起来。那种向外的热望、急切和毅然,几乎让每一颗挣扎着的心灵无暇回望一下村口跟随而至叹息。天堂在前,地狱在后。尽管谁也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天堂地狱。
到了一座几十万人口的中等城市。那是一个人第一次出门。夏天,背心里前胸后背都藏着厚厚的一沓人民币。那是一个学期的学费。一方面向往,一方面惶恐;一边打量,一边警惕。直到在华灯初上的时刻,将汗蹭蹭的一大沓人民币交给班主任,才气息稍定。那是和现代都市的第一次交媾。回望,似乎更像是一个男孩的成人礼。
山村远了。以城市为背景的游戏却刚刚开始。喜欢站在任何一座城市的天桥打量着那座城市的生命。这种天桥剧本每一次都是以胜利自满开始,却以沮丧催生叛逃种子而落幕——每到一座城市,几乎都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对身后的人群说着永别;对脚底下的都市呐喊着我来了;但是几乎是喘息未定满足感还未褪尽,就又开始新一轮的城市叛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来到的一座都市,却原来早就有那么多琐屑的生命已经先行到达。凭什么要和你们这些灵魂为伍?于是新一轮的叛逃和追逐,又重新在满足和不屑的情绪中五味杂陈交替演进。
如果没有你,这样的城对我就是一座空城。如其说是一座城,还不如说一座欲望的城堡。每一座新城,都将在追逐者的目光中打开一片更浩瀚的欲望海洋。那些被叛逃的都市,并不能让一个个叛逃的灵魂安静,所以它压根儿就不是你的城!
到过中国海疆最南的一座都市。如其说是一座城还不如说一座岛。登岛的那天正值夜晚。接车的司机很热情健谈。谈着谈着就说起他儿子至今求学不归,一个理由就是嫌城小。车子在夜色中奔驰,却总也逃不出乡村的黑或者说钻不进梦中的那些城市灯火。叛逃的受精卵就在那一刻那一幕夜色中着床受精。此后,无论怎么试图去说服自己,心灵却一直倔强的漂浮在空中。多年之后,一座岛依旧不理解一个生命的不屑和一个心灵的傲慢——有缘无份,只有再见。
城市的魔力和诱惑是具象的。很多年前,一幅幅这样的城市镜框反复折磨着一个少年的梦境——绿草如茵的城市广场上,鸽子散漫而浪漫的飞舞;恩爱的情侣带着可人的小宝宝喂着鸽食;广场的中间是如诗的喷泉和常年思考中的硕大城市雕塑。那个时候,一个尚在懵懂期的少年,还不知道城市女人的口红,不知道夜总会KTV红酒和高脚杯,更不知道SPA。那些过于细致的城市纹理还没有机会散发出其迷人的芳香。但是对于一个早已躁动不安的灵魂来讲,这样更显性的城市镜框,已经完全可以勾引一个乡村少年了。
那样的城市具象真的呈现在眼前脚下,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是一个月夜。但是城市的灯光却放肆铺展,以至在这样的城市灯火下走了大半夜依旧分不出东南西北。“在城市,你的自信心很容易被打得粉碎!”——这是一个蓬勃少年接纳到的第一个千万人口大都市的信号,警告、提醒、担心,自叹……那是一个先期进入城市的生命情绪结晶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有才如此,居住易也”。其时,那个城市之夜,奔突在一个男孩胸腔中的就是后半句那份来自盛唐的自信。这种自信彼时发酵弥漫得几乎不需要任何一个过来人的忠告!
尽管如此,九省通衢的大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车水马龙还是展现出强大的压迫感。但恰恰是这份几乎让人窒息的压迫感,让一颗心灵从此有了容纳任何一座城的雅量。此城之后,无论再窜行在哪一座名城,反应在心中的就只剩下不同城市文化和建筑风格的赏鉴。那种目不暇接的窘迫,再也没有袭扰从此一去不复还了。感谢这座城的铺垫和引渡。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你出门买五袋苹果我出门买苹果五代,不是你坐在我身边手却绕过我的腰际与人牵手,而是你都从巅峰滑落了我还在山腰折腾。沸腾的心,终于在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出奇的平静。终于明白,那颗扬汤依然不能止沸的心灵,原来需要的就是这样一座城!帝都的炒肝油条和豆浆吃得只让人反胃,但是依然喜欢在周末的黄昏有一搭没一搭的一个人沐浴在皇城根儿的夕照中,傻傻地看着被落日余晖拉出的身影叠印在明清的城墙之上。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第一次,在穿行了那么多城之后,终于可以透过紫禁城的阳光,听着自己的心跳了。
人生就是一个怪圈,走着走着就会想起来处。那是乡愁吗?在城的满天霓虹中,开始不可遏止的念想起那乡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怀念一个少年躺在满天星光的农家大院里,高声唱遍所有流行歌曲的夜晚。怀念月朗星稀远山若黛的田野里一阵一阵的稻花香。怀念清晨那些野草上的露珠、蚱蜢和小蚂蚁。怀念雨后山坡上那些蓬勃生长的野生菌和沁人心脾的兰花香。怀念院井里甘冽的井水和菜园里高高的豇豆架。怀念待月荷锄归的农夫和耕牛!……那是再锋利的剪刀也一直未能剪断的城的脐带。那是陶渊明孟浩然的田园——逦迤千年万里,却难觅归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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